如何与那个自己马上成亲的人相识？

陈婉儿听到这个问题时，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到，她微微一笑，“今天这些事，让公子见笑了。我和子胥的相识和这人间大部分的戏折子比起来，甚是平淡无奇。”

二人边走边说。

婉儿脸上仍然保持着笑，这段往事对她寡淡的少女生涯来说，像是匆匆行走时突然飘下一朵桃花，让整个回忆泛着淡淡的粉色。

“我成日里贯是无趣，琴棋书画虽都有经营，却单单喜欢读些诗词，消遣解闷。一日里丫鬟给我买了些书，回来之后自己淋成了个落汤鸡，递给我的书却是干透如常。我便问她是什么缘故。”

婉儿说起这些，不禁笑出声来：“丫鬟告诉我，那书摊的老板是个傻子，听到这是陈府大小姐要的书，竟放着自己的摊子不守，把书放进自己怀里捂着，一路跑着送来陈府。丫鬟没法，只得也跟着跑。我看书，本也不急于一时一天，他偏偏要给我冒雨送来。那时我就好奇这是哪里来的呆子。”

“买回来的诗集，文采斐然，字迹工整，我一本本的看，也命丫鬟一直在他那里买。遇到非常喜欢的诗句，有时候真的是废寝忘食。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诗句都出自那个所谓的‘呆子’之手。”

那些当初漫不经心的行事，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婉儿感叹道：“

再后来，丫鬟买书的时候，我便都会跟着她一块去。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昭月听她讲这段往事的时候，没有插话。这样的相识，固然没有才子佳人的话本中那样惊天动地的开头，但人间众生，大都是在的平淡无奇中品咂出感情里的脉脉温情，从而深情可寿，终得细水长流。

婉儿自顾自讲着她的故事，好似也并不需要旁人搭话：“买书的时候，有时能说上几句话，有时候打个招呼就走了，有时候幸运的话能跟他聊聊他写的诗词，一来二去，就慢慢熟悉起来。当初他在京城做高官的时候，特意给我寄来一封信，信上曾言‘高山流水千年调，管取文君侧耳听。’”

当尘埃既定，往事如烟，那些碾转反侧的意难平，终于可以拿来当个笑料：“这人也不害臊，他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自比司马相如就算了，我可不敢当什么卓文君。”

二人说话间，下人来禀报陈老爷就在正堂等她们。

昭月心中啧啧称奇，叫陈老爷声老狐狸，真不知是骂他还是夸他。

正堂离这里也不远，当下昭月和婉儿也不再闲话，匆匆赶去正堂。

陈老爷仍然是一身深金色锦衣，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气。

婉儿进入屋中，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昭月正惊诧间，那陈老爷却连个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这气氛，很是奇怪，站在一旁的昭月不好多话，幸好陈老爷也没有注意到她。

陈婉儿跪在地上，直着身子，温婉却坚定。

“求爹爹应下子胥的提亲。”

“我若不应呢？”

“爹爹常说，自己富贵半生，独得婉儿一个女儿，今后唯盼着婉儿能够半生喜乐。”

就是家人至亲，有些话也不堪一说，有些事点到宜止，剩下的话婉儿没再继续，只是哀求：“求爹爹应下子胥的提亲。”

“他如果还是那个京城高官，人人赞扬的工部侍郎，这门亲事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可是他现在不过是个布衣书生，出仕无望，还一贫如洗。女儿啊女儿，为父辛劳一生，临了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只盼着你能好。你不喜欢那些高门子弟，为父想着招个上门女婿，穷些也没什么关系。到时候住在府上，也没有婆家敢委屈你半分，只想着你能过的如意顺心。”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的女儿，陈老爷不免动容，神情和蔼了些许，苦口婆心地劝道：“他要是个普通的书生也就罢了。但我们陈府虽然是个商人世家，也一向尊儒尚道。公孙子胥从高官到白衣，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江山请缨，这样的傲骨，即使他自己肯做陈府的上门女婿，一想到儒林仕子的口诛笔伐，这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我们陈府又哪里招的起这样的上门女婿呢？”

昭月恍然大悟，陈府连乞丐这样的女婿都认，怎么就不肯接受公孙越？昭月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解了。

陈老爷蹲下来轻轻的拍了两下婉儿的肩膀：“做父亲的，难免想的多些。为父不是说公孙公子不好，他才高八斗，锦绣文章独步仕林，连皇帝也对他侧目，但他家现在这样的境况，为人又孤傲，便是你嫁给他，为父以后想接济你钱财，凭他的性格也决计不会要的。你自小锦衣玉食长到现在，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陈老爷继续苦苦劝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他整日里焚琴煮鹤，你却要为柴米油盐危难发愁，到最后再好的感情也会磋磨无几，多少夫妻甚至反目成仇。婉儿啊婉儿，你还小，很多事情不知道为父不怪你。但人生大事你就听你的老父亲一句劝好不好？公孙子胥再好，再合你心意，终究不是你的良人，你如果不喜欢白公子我们再好好挑，好不好？”

一番话把昭月说的都动摇了，她不了解这两个人的过往，不了解这两个家庭的差距，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性情如何，只凭着一番想要成人之美的冲动，把事情搅和成这个样子，一心想做月老，把这两个有情人撮合到一起。

婚，婦家也。姻，壻家也。婚姻一事，又哪里是情投意合这么简单呢？

想到公孙越正提着一碗鱼汤过来提亲，昭月这个立志想做成这桩婚事的媒人，不免有些后悔。

昭月暗自跺脚，自己做事到底还是莽撞了。也怪这人间的事太复杂！

昭月正想也跟着劝劝婉儿，不料婉儿眼里噙着泪，狠狠磕了三个头。

陈老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固执的脾气，真不愧是她肚子里出来的。

“爹爹的恩慈，婉儿不孝，却也时刻在心中感念。从小爹爹就为我延请四艺名师，盼我德才兼备；教我为人处世，盼我进退合宜；予我锦衣玉食，望我无忧无虞。婉儿深知，能做爹爹的女儿是婉儿三生有幸，爹爹平常的教诲，婉儿不敢不听。”

“但子胥的提亲，还望爹爹能再三考虑。爹爹为女儿所计深远，子胥家贫，女儿不敢托大能够立马适应。但人们常说，有情饮水饱，夫妻一体，该是勠力同心，合心合德，日子才能过得和美。便是如爹爹所言，凭着陈府的钱财，真的招了个对婉儿无情无意的上门女婿，爹爹在时还能对婉儿言听计从，如果爹爹……”

婉儿哽咽说道：“如果爹爹不在了，陈家败落，那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又如何是好？”

昭月刚刚的悔意，被婉儿一番话说的，又消去了大半，这面前的两人，论口才，真不愧是父女啊！

陈老爷看着额头都磕的见了血色的女儿，坐在正位的椅子上，心疼的同时，不免又生出了怒意：“为父刚刚的话你竟没有听进去半点，一心想要嫁过去受苦？你如果执意要嫁，你就去嫁，出了这个门我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婉儿听罢，又立马朝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雪白的额头，平白生出几道红色的伤口：“父亲息怒，都怪女儿不肖让爹爹伤心。父亲养我至今，便是父亲不认我，婉儿也该晨昏定省侍奉父亲。”

陈老爷听罢，重重叹了口气 苦劝不行，威胁不行，自己真是什么招都使绝了。

婉儿看着柔弱，对于自己的坚持从来没有屈服过，这倔脾气跟她早逝的娘真是像了个十足十。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嫁给他！”

婉儿跪着朝陈老爷前行两步：“爱君笔底有烟霞，愿拨金钗付酒家。望爹爹成全女儿。”

一想到身娇肉贵的女儿要去陪着那个书呆子吃苦，陈老爷还是硬着心肠，最后不死心问道：“你们现在或许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他对你自是温柔可意，但你又怎知他日后对你不变心？到那时你青春不再，还平白吃了许多苦，容颜消磨，再嫁就难了。”

婉儿抬起头定定看着陈老爷，笔直地跪在地上。雪白的额头上慢慢留下一滴红色的液体，配着她一身火红的嫁衣，落在昭月眼里更是触目惊心。

她听到陈老爷的假设没有急着否认，去宣称她维护的爱情是如何的坚不可摧。

只是缓缓开口，却掷地有声：“今天我和子胥两情相悦，他想娶，我才欲嫁，不惧贫穷；来日他若变心，夫妻二人离心离德，他不休我，我也定当干脆离开，不计后果。”

昭月站在一旁，遍体生出热意。

无视纲常礼法，在家敢违父意，却进退有度，行止皆宜；出嫁敢逆夫尊，却自有道理，自成礼法。

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在男尊女卑的人间，却比大多数男人都活的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