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风和日丽，雪变得硬了许多。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女人咽了气，结束了饱受折磨的一生。李婶与阿双大哭了一场，到后山头挖了一个地埋了。地主家的少爷知道了这件事，也感觉难受，给了半袋米和一条咸肉，另加二两银子，让他们把丧事好好办了。到了头七，天还未亮，李婶便起来做饭，切了几片咸肉放锅里和饭一起蒸，又炒了个韭菜，蒸个鸡蛋。平日里难得丰盛一下，阿双眼巴巴望着李婶，不知道该不该吃。
“这顿饭不是给你做的，是给你妈做的。”李婶说道：“今天是头七，你妈妈要回来看看家。咱们今儿要回避，你我今天上庙里头去。”
“我妈既然要回来，我干嘛不在家里待着呢？”阿双问道。
“我怕你妈妈舍不得你，把你也带走了，你要是被带走了，可就回不来了。”李婶回道。
“那你烧的这些菜，她会吃吗？”
“她会吃的，人都恋家，哪有不在家吃饭的道理。”
天亮了，清晨的阳光刺眼的很，亮的阿双睁不开眼睛。李婶给阿双穿上新衣，遵照他母亲的意愿，要穿的整洁干净。接着自己提着布囊，把门锁上，带着阿双向庙里去了。一路上李婶很小心，内心想着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照顾这个孩子。她自己没有孩子，没有做过母亲的经验。在她年轻时也曾幻想过一个孩子，她也嫉妒过别人有孩子。她看着一个个小不点在那里跳来跳去，心中的苦和恨只能说给自己。渐渐地，她释怀了，认为这是自己的苦命，一辈子就该这样。阿双的母亲将她的儿子托付给了她，这令她感到受宠若惊。她又记起年轻时候的梦了。在她的眼中，阿双不是个爱说话的孩子，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很是孤僻，他已习惯一个人了。她知道他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他以后的干娘，两人存在着一种陌生血脉的隔阂。她不知道阿双信不信任她，她面上没有反应出来，但是心中是十分害怕的。二人穿过荒芜的田垄，走了八九百步，上了大道，径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快中午的时候他们才停下，李婶指着前面小土堆上一座颇像厕所的茅屋说道：“阿双，那个就是，我们要到了。”
“嗯。”
他们到了那座小庙，从箱子里抽出两个红色的蒲团，坐在蒲团上休息。这里实在是不能称得上是一间庙，它小的可怜，整个屋子最多也只能塞得下五六个人罢了。里面没有塑像，只有一张半新的佛祖画像，和一张缺了个角早已掉色的菩萨像。左边的墙上挂满了还愿的红布，写了谁谁某年月日还愿。右边的墙上则写了这么几个字：咸平元年王大郢王世通，王家茂父子捐款所建。香炉上还有一撮小半截仍在燃的香，估计早上已经有人来了。外面也简陋的十分，屋顶上已经杂草纵生。阿双朝外面望去，远处有几户人家，正炊烟袅袅。
“今儿我们要在这儿待上一天，等到傍晚我们再回去。我们要待很久，你急不急？”李婶问他。
“我不急，”他笑着回道：“干娘，你急不急？”
“我不急，因为这里除了有你还有佛祖陪我。”李婶说完，从布囊里掏了香盒出来，捏了约二十来根，划了火柴，把它们点着了，分出一半自己手上拿着，令一半递给阿双，之后供在香炉上。阿双双手接过，也学着李婶的动作供在香炉上。接着李婶两手抬着，身子俯下，磕了数头，嘴里念叨着佛祖保佑。阿双也是跪着在，但没有磕头，他看着画像，不明白为什么要对画像磕头。
“你也磕头，叫佛祖给你妈保佑保佑，让她来世不要再受罪了。”李婶说完，温和说道。于是阿双也磕了一个头，心中顿时有一种神圣和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么做真的能减轻母亲的痛苦，真的可以为她祈福。可是他不能理解李婶的虔诚，也不能理解这么做的行为。神佛若是保佑着所有信徒，那么为什么他们仍要受苦呢？李婶说，人的出生是上天注定的，有的人出生高贵，有的人出生卑贱；有的人生来就有花不完的钱，有的人直到死都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的人活到了一百岁，有的人刚出生就死。因为这都是神佛决定的。人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事了，人无法预知，因为这都是神佛的决定，都是命中注定。人虽无法改变今世，但神佛也会保佑勤奋努力的人，只要一个人肯好好干，那么神佛必将降福与他。
“难道我妈的死，也是命中注定喽？”阿双惊恐地问道。
李婶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很不对劲，于是安抚道：“你妈是苦命人，她这世是专门来受苦的，因为是神佛要她受苦受难。她这一世的苦已经受完，来世神佛会帮她转生到一个好人家去。上一辈子受苦，下一辈子就会受福，神佛是最讲公平的。”
她并不了解佛，只是信，因为这样子心中会有个寄托，活着会很轻松，会很舒心，会解开许多困惑。她倒是希望他的心中也有个寄托，这样以后他活着也会快乐很多。
“我妈现在回家了吗？”阿双忽然问道。
“是在家呢，但我们不能见她，所以我们一天都要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回去？回去见见她也挺好的。”
“这个可不行。”李婶摆了摆手，解释道：“你妈妈若是看见了你，必然是想念的紧，她一定会把你带走的。你要是被带走了，那也就不会在阳间待着了，就会到阴间去。一旦到了阴间，除了转世，就再也回不来阳间了。”
“哦，那我为什么不随她去呢？”阿双又问道。
李婶有些愣，她不想他会这么说，于是她问道：“你为什么想随她去呢？”
“既然到了阴间，那就会转世。我今生和我妈一样注定要受苦，那不如到阴间去算啦。这样来世我就可以过好日子，而且来世我还和我妈在一起，这不好吗？”
“这是不行的，阎王爷不许这么做。你听我和你说呀，在阴间的入口，有个奈何桥，这个奈何桥上呢，有个孟婆……”
她开始说故事，把阴间的故事能说的都说，有些地方她还故意说的恐怖一些，就是不要希望阿双一心往阴间里面钻。阴间的故事说够了，于是她又说其他的故事。他们就这样度过了下午，阿双不再去考虑阴间阳间的事了，他心里开始明白，阴间是个可怕的地方，能活着就活着。李婶一直在说着故事，没喝几口水，嗓子也变哑了。说着，说着，李婶又说起了自己的家乡，她的家乡离这里也只有三四天脚程，叫做孟家镇，她是那边的人。孟家镇这个地方很小，大部分人都是养鸡养鸭的农户，因此那个地方以买卖鸡鸭为主。她不住在孟家镇里，她住在孟家镇外，家里有三个兄弟，一个留在家里帮父母干活，两个到外面去寻生计。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她说：“你妈要你去读书识字，你可愿意？”
“愿意。”他的回答有些懵懵懂懂的。
“等年过去，我带你回我家，我家那边有个人很好的教书先生，到时候你去那里读书。”
“好。”
“记得你的名字吧？”
“知道，清霜的霜，鸿雁的鸿，叫作霜鸿。”
“那，你和我姓，行不行？”
阿双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很犹豫。
“干娘，那我爹是谁呢？我爹姓什么？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他问道，声音有些颤。
“我不知道。”她只得摇摇头。
外面阳光照耀着枯黄的草地，此时的天还很温暖，正适合回家。李婶站了起来，拉着阿双，两人一起走了回去。
等回到家中，天已经黑了，桌上的饭菜依旧是早上的样子，只是已变得冰凉。李婶将饭菜简单重新加热，二人就这么吃了。吃完饭，洗完锅，刷过碗，李婶拿起铁钳，将还有点烧的柴放到火盆里面，捧到阿双面前，接着又往锅里舀了几瓢水，烧开后给他洗脸洗脚。阿双洗漱完后，便上床睡觉了。李婶还要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就在对面。她等到他微微起了鼾，才悄悄离开，临走前又给他床边的火盆多加了几根木炭。她不大放心他，他母亲刚去世那会，她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但是一两日后他坚持要回去。李婶明白无法说动他，只好随他。
“你一个人睡，晚上可怕？可要我晚上过来陪你睡？”她这么问过他。
“不怕。”
她又待了一会，就这么看着他。心中依依不舍，直到蜡烛还剩半截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还是要回去的。她熄灭了蜡烛，静悄悄地走了。
晚上的风很冷，吹着纸窗，吹醒了睡熟的阿双。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开始拼命去回想她，这样仿佛她还在这里，就坐在椅子上，眼睛对着蜡烛做针线活。他对她最早的印象，是她蹲在地上，给自己穿裤子。他对她的印象是一直很忙的，要帮人洗衣服，要帮人做衣服，她脸色常常发白，每年天冷的时候总是捂住自己的手腕，她说关节好痛。她那细薄的手指仿佛被小刀割过一样，上面有无数的伤痕。他知道，她很漂亮，但总是很憔悴，一双手伤痕累累。她的眼睛只有杏核般的大小，里面充满了慈爱与关怀。他对她有了这样的印象，从此不再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