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张国热田郡,热田神宫附近的一家旅店内。
郑译正挨个听着自己属下的汇报。
只见一名道士说道:“我从神宫内当值的神官那里打探到,近期热田神宫内的兵士并没有大规模的调动,结合我们前两天在附近的调查,我认为这个说法可以采信。”
立即有人补充道:“属下暗中询问了八名前往热田神宫祈愿的香客,他们也并未觉得神宫内的情况跟之前相比有何差异。”
这人语毕,便轮到了聂展做出汇报:“我在旅店附近收集情报时,注意到神宫内有一名权弥宜的风评奇差,于是我刻意在神宫内找到了那名权弥宜,并且借了个由头对他贿赂了一二。”
聂展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因为权弥宜平时负责的是具体社务、祢宜主要负责辅佐官司,所以他们这群人最能察觉出神宫内部情况的变化。据那名权弥宜说,他和他的上司祢宜已经很久没有接到热田神宫官司指派下来的事务了,一切社务都是由权官司代为传达——他怀疑官司已经离开热田神宫了。”
郑译听着属下的汇报,咬了口手中的饭团,对这次汇报做了总结:“按照雪衣的情报,前不久有几名忍者从热田神宫内带走了一件长刀状的器物,合理怀疑那就是天丛云剑。现在这儿的官司也有‘已经离开神宫’的可能,那我们不妨做一个最坏的推论——那位官司和天丛云剑都已经离开了热田神宫,现在去向不明,隐患极大。”
屋内的道士们瞬间感到气氛沉重了几分。
冉鹤归喝着手中那碗色泽奇怪的味噌汤,默默地感受着那股带着怪味的水流从舌尖传至咽喉,最终落入腹中。
现在的情形就跟这碗汤的味道一样怪异。
略一思量,冉鹤归放下汤碗,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主事言之有理,目前凤麟洲的局势诡谲,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对此我们必须得有所防备。我认为可以将这个推论传回道府,由大真人、府主和各位副府主做出定夺。”
郑译点头,这是现在最为保险的做法,就算日后证明他们的推论错误,上头也不会因为他们建议要防备这种“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而给他们记下大过——反之,如果这个推论正确,道门对这种情况提前做出了应对措施,那他们可就算是立下大功了。
战争中本就没有绝对正确、可靠的情报,不然还要那些大军做甚?直接比拼斥候的精锐程度不就好了。
郑译起身,拍了拍羽织上沾染着的灰尘,果断下令道:“吃完午饭,我就向曹副府主报告探查到的情报和推论,然后便返回之前约定好的集合点,和其余兄弟们汇合。”
说罢,他将最后一口饭团丢进了嘴里。
众人点头,同样加快了进食的速度,有些已经吃完的人则开始准备回程所需的干粮。
冉鹤归将味噌汤全部喝完,正准备收拾自己的干粮时,突然闻到了一股甜腻无比的气味,顿时警觉起来,扭头看向房门处,发现一根竹木管子从门缝伸入房内,似乎就是气味的来源。
他刚想发出警告,却突然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强撑着看向周围,发现屋内众人都跟自己一样,甚至已经有人瘫倒在了地板上。
这怎么可能,单凭那一根小竹管吹进来的迷药药量不可能这么快就让他们全部中招,而且这两天在旅店内的餐食饮水也都是由郑主事亲自查验,应该没有让人下手的机会才对……
逐渐模糊的神智让冉鹤归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也跟其他中了迷药的人一样,慢慢倒在了地上。
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房门被慢慢地推开,旅店老板带着三个伙计走了进来——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受到迷药的影响。
其中一位伙计蹲下身子去查探晕倒的道士们,另一位伙计则用倭语吹捧道:“不管看过多少次,大人您使得这手迷香还是如此精妙。”
旅店老板不无得意地轻哼一声,颇有些显摆意味地炫耀道:“那是自然,这种迷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一位中忍大人手中买来的,用起来就从没出过差错——这迷香得一香两用,既要口服,还要从鼻腔吸入,不然就跟普通香料没什么区别。就算是他们道门的天人来查验吃食也发现不了我动的手脚,更别说是他们了。”
那名伙计刚想继续吹捧几句,就听一声铳响,随即他的脑袋就像被重拳打烂的西瓜一样爆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和腥臭的血液随着头骨碎片四处散落,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绮丽”。
旅店老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连忙向着铳声传来之处看去,甚至来不及把落到自己脸上的一块脑浆擦掉。
只见郑译瘫坐在地,右手举着一把铳口还冒着青烟的“神龙手铳”,手臂因为无力而慢慢垂了下去,他那冰冷的目光刚好和旅店老板对上。
那老板又惊又怒,快步上前,一脚踢开了郑译手边的“神龙手铳”,伸手捏住了郑译的下巴,厉声问道:“怎么会!你怎么没被迷香迷倒!”
郑译啐了老板一口,嘲弄地笑道:“你们这里的破迷香真不咋地,要是再晚一会儿,老子就能恢复如初、把你们几个杂碎都给宰了!可惜手偏了一点,不然爆开的就是你这条老狗的脑袋了。”
旅店老板气极,发泄似的朝着郑译脸上狠狠来了一拳,稍稍平复一下下心情,对剩下两个伙计吩咐道:“赶紧动手把他们收拾好,尤其是这个家伙,多给他捆两圈绳子。”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别伤了性命,青山弥宜和城主大人要的可都是活的,死人可问不出来什么情报。”
两名伙计连连点头,准备合力将一名昏倒的道士抬出房间,突然感觉胸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低头看去,发现一段刀尖已经穿胸而出,从后心位置刺穿了他们的心脏。
二人不甘地向前倒去,对自己遭受的袭击很是意外——老板不是说自己用迷香从未失过手吗?!
而那位一炷香前还夸下海口说“自己从未失手”的老板也像见了鬼一样地看向那名手持双刀的道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宝贝在这些中原道士身上栽了跟头。
那名手持双刀的道士将手中的肋差插回刀鞘,单手握住自己的打刀,在旅店老板惊恐的目光中,缓步向他走去。
看着眼前那人越走越近,老板颤颤巍巍地拔出腰间的肋差,刚动作生疏地摆出一个用刀的架势,就只见眼前一点寒芒闪过。
打刀的刀尖划过了他的喉咙,随着大股血液喷洒而出,这家黑店的老板缓缓倒地,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郑译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看着那名道士收刀入鞘,很不可思议地问道:“聂展?你是怎么……”
话音未落,聂展已经来到了郑译的身边,将手中的解毒丸塞进了他的口中,微微一笑:“主事,省点力气排毒吧,咱们这次可是被人算计了,估计这老狗口中的那个‘城主’已经带人来搜捕我们了。”
郑译点头,将心中的疑问连带着那枚解毒丸一同咽进了肚子里,毕竟像聂展这样的前游方道士,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当然,冉鹤归很清楚为什么聂展没被迷香迷倒——全靠他身上那只“返虚蛊”。
当初聂展还是名游方道士的时候,曾经去往南疆游历,在那里与巫教之人发生争执,被那人下蛊暗害,却不想所下蛊虫产生了某种异变,成了难得一见的“返虚蛊”。
据聂展自己所说,他曾请教过化生堂的道士,得知“返虚蛊”具有超强的腐蚀性,能将食物、丹药、妖丹等物吞噬消化并不留隐患地反哺给宿主,用以增强修为、修复伤势,吞食的东西越有营养就越能增强修为。同时又因为蛊虫寄生于他的胃中,他吃下的任何东西都要先经过蛊虫之口,而蛊虫又最喜毒物,基本不存在中毒一说,所以他本人也间接获得了百毒不侵的神异。
旅店老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次是败在了一只小小的蛊虫身上。
随着一枚枚解毒丸被服下,又调息了一盏茶的时间,中了迷香之人基本上已经恢复如初,郑译也顾不得向道府做汇报,连忙命众人收拾行李,逃离了他们下榻的旅舍。
很不巧的是,他们迎头就遇到了被铳声吸引来的巡逻士卒。
二十几名手持素长枪的足轻看到从旅店内跑出来的众人,正打算上前盘问一二,不料那些人突然拔出手铳就向他们射击,弹丸如雨点般向他们袭来。
为了保证任务顺利进行,凤麟洲道府的掌府真人特意从当地的天机堂分堂处调拨了一批“青鸟手铳”,分发给被派出的各个道士,这一举措对提高外出侦察的道士的存活率、战力都起到了不小的帮助。
当然,任务结束以后还是得把手铳重新上交的。
那个倒霉的足轻组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打成了筛子,幸存下来的足轻们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吓破了胆,扔掉手里的武器开始四下逃窜。
看众人还想上前追击,郑译连忙下令:“我们不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赶紧撤离,前往之前定好的集合点!”
因为被暗算而憋了一肚子火的道士们只能悻悻地收回了想要杀人的目光,继续向着海东郡快速地撤离。
在热田郡和海东郡的交界处,存在着一条名为“金川”的河流。
金川发源于木曾山脉,一路向西流经美浓、尾张两国,在热田郡和海东郡的交界处流入伊势湾,汇入伊良湖水道。
为了节省时间,郑译并没有选择向北出发、途经押切郡再返回海东郡,而是决定直接向西出发、跨过金川再返回海东郡。
而现在的郑译恨不得抽死之前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
……
头戴侍乌帽、身穿一件军师叠具足、外披一件白色的阵羽织、脚上穿着厚筱臑当、手持一把铁团扇的竹中光俊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戏谑地看着落入包围中的一众道士,五六名身穿胴丸或具足、头戴兜鍪的武士在其身边护卫。
“一百五十名足轻、八十名铁炮足轻、五十名和弓武士,而且全部身着腹卷和胴丸,竹中城主的部署如此周密,想来这些道士们是插翅难飞了。”热田神宫的弥宜青山泰一郎笑着说道。
竹中光俊目光向山坡下望去,那些足轻们头上的一顶顶阵笠连成一片,形成了一处处别样的景观,颇为赏心悦目。
这些“景观”围成了一个空心的正方形,而被围在中间的,正是冉鹤归一行人。
竹中光俊没有理会青山泰一郎的吹捧,而是对着被围困的一众道士用中原官话喊道:“在下那古野城城代竹中光俊,得知诸位道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深感愧疚,所以特意在此等候各位。请道长们看在这一片赤诚心意的份上,能随在下回清州城拜见藩主大人,藩主大人一定很想‘热情款待’诸位。”
一番场面话说完,竹中光俊已经从山坡上慢慢走了下来,停在了一众足轻身后。
郑译的目光一直盯着竹中光俊,看他走下山坡,才开口回应道:“我是凤麟洲道府主事、四品祭酒道士郑译,竹中城主见谅,我们一行人身负重任,需要马上返回凤麟洲道府向府主进行汇报,没有空闲时间去面见藩主,还请竹中城主放我们离去吧。”
说话间,郑译隐秘地向着属下打了几个手势。
竹中光俊轻笑一声,彻底撕下了那副伪善客套的面具:“郑法师,我和藩主大人对各位身上的‘重任’也很感兴趣啊。”
郑译冷哼一声,不屑道:“这么快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过这样才对,你们这些凤麟洲的狼崽子对我们中原天朝一向是这种恩将仇报的态度。”
竹中光俊眯了眯眼睛。
郑译继续道:“想当年祖龙扫清六合、一统天下,曾派方士君房带着三千名童男童女来你们凤麟洲求取长生药,那个时候你们这里的原住民不比猿猴聪明多少吧?”
“可能几千年前的时期对你们来说太久远了,我们就聊聊比较近的事情。几百年前,大齐鼎盛之时,你们凤麟洲专门派遣‘遣齐使’来我大齐学习政治文化,你们现在的政治制度、佛教、阴阳师、冶炼技术、语言还有文字等等这些东西都是那时候学过来的吧,这样说来,我们中原天朝都能算是你们凤麟洲开化的恩师了。”
“我甚至听说大晋年间,你们凤麟洲还会派女子来我中原天朝‘借种’来改善血脉,这传闻要是真的,恐怕你现在还得喊我一声祖宗呢。”
竹中光俊默默地握紧了佩刀的刀柄,他身边那些能听懂中原话的武士们更是两眼喷火、恨不得当场就把郑译给生吞活剥了。
郑译丝毫不在意这些,继续骂道:“我中原天朝如此厚恩,你们是如何报答的呢?前朝大魏年间,仅岭南一地,你们倭寇就残杀了我天朝数万百姓,掳掠妇女丁壮至海外诸岛充作苦役者亦有数万之多!”
“这还仅仅是岭南一地,还有江州、楚州、闽州等地,死伤之百姓恐怕有数十万之多,被掳走之百姓恐怕也有数十万之多。还有那些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百姓更是达百万之众!损失之钱财不计其数!”
“如今我道门在凤麟洲设立道观、教化百姓、帮扶相府,如此大恩大义,你等不仅不知感恩,竟然还想伙同天门违抗我道门天威,是忘了当初秀京城的天守阁是被谁轰碎的吗!”
“人们都骂那匹想要咬死恩人的中山狼是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但我觉得像你们这样残害恩人、背刺恩师、反抗君父之辈,用‘中山狼’来骂你们都是侮辱了中山狼,你们简直是畜生不如!”
“嘿,还别说,你们那些大大小小的破刀倒真挺像狼爪子的。”
那些武士们彻底暴怒,纷纷拔出太刀,想要冲进人群中将那个大放厥词的道士给活剐个七八遍,但他们都被竹中光俊给拦了下来。
竹中光俊轻轻扇动着手中的团扇,慢条斯理地说道:“郑法师博学强记,在下着实佩服。但郑法师可能不知道,刀狩令后,我们这些‘豺狼’可是有了一些更好用、更锋利的爪牙。”
话毕,竹中光俊一挥手中团扇,那些拿着火铳和长弓的武士、足轻们接到命令,纷纷为火铳上弹、弯弓搭箭。
一时间,上百把待击发的火铳、和弓便对准了包围圈中的道士们。
郑译扯了扯嘴角,嘲讽道:“还真是一群养不熟的‘中山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