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悠醒来睁开眼，看见白色病房白色床。看见苍老的妈，妈的头伏在我的床沿上。来苏水味混合着习习花香。看看窗外，天已破晓。快乐之神呢？嗅得到香味却看不见她的倩影。

白玉凤，白玉凤呢？难道是一场梦中梦——我梦见变成耀祖，耀祖梦见他爱上了白玉凤？

也许根本就没有白玉凤这个人。只是因为想米瑾想得太深，像海来阿木唱他的思念成灾一样。我的思念也成灾，于是泛滥出一个白玉凤。那日本鬼子呢？也思念吗？当然不是。合理的解释是抗日剧看多了，恨鬼子恨得牙痒痒，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所以才杜撰出许多许多鬼，以便我们摘瓢泄恨。

妈妈睁开眼，见我坐起来，喜出望外，抱着我是又笑又哭。爸去喊医生。医生来了看看我，看看仪器，说一切正常。说再观察一会，如果没问题，上午可以出院。提个建议，啊——孩子是累着了，以后要注意劳逸结合，辅导班可以少上点，或者干脆不上。

出院之后，打车回家。我身体还有点不灵便，关上车门说——本来没病，就是想睡觉。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不许送我来医院——花冤枉钱，妈辛辛苦苦挣钱容易吗这么花？妈亲我额头亲我腮，说妈的宝，知道心疼妈了。妈不怕花钱，砸锅卖铁也得让你有个一技之长。将来爸妈都老了，死了，你说你靠啥吃饭？妈就想不明白，英语你不愿意当翻译，那钢琴呢？钢琴用手，小西服一穿，坐在舞台灯光下，多高大上啊！腿好不好没人看见，为啥不煞下心好好学呢？我说妈饶过我吧，儿子真不是那块料。爸说算了，先别说这个——

接下来，妈当然不敢逼迫我上补习班。

难得自由——吃完饭轻轻松松，第一件事是去看米瑾。从凤岭那边回到光谷里，恍如隔世——恍如啥呀？就是隔世！隔了百来年几代人还不隔世？兴冲冲，千言万语憋在嗓子眼，不吐不快。就想向她说，想你，没办法——真的好想你，我在黑夜呼唤黎明……禁不住唱起歌来，纵情奔跑，美中不足是耀祖的大长腿——哦，走得匆忙，耀祖的大长腿没带回来。怀念奔跑的感觉了——在河堤上，街路上，田野里……魂儿回来，腿为什么不带回来？让米瑾看看呀……

迎面遇见孙博韬和他爸。孙博韬神情暧昧问：

“又去看米瑾？”

我假装没听见，匆匆走过去。孙博韬爸背后诋毁我：

“这小瘸子，还挺邪门儿。”

虽然声音小，但我听见了，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回身向他们喊：

“说谁邪门儿？我不是看米瑾——！”

走过53号楼我没停，跟自己说，不看她，谁说我要看她？可是心烦意乱，如没头的苍蝇。走了一阵甚至愤怒起来，很反感自己的懦弱，说凭什么呀？我看不看米瑾用着你们管？就看，光明正大地看！

愤然转身，来到53号楼前，仰着脸看601室的窗户。

米瑾家点灯了，一看灯光心里暖暖的。她家窗户像一方电影屏幕，上演着一部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却让我看得有滋有味，想永远看下去的电影。刚想喊米瑾我回来了，却瘸腿踩空，一趔趄赶忙抓住旁边的树枝。热情顿时消散，犹豫起来。不能不冷静地想一想现实问题了——我喜欢米瑾；但米瑾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哥。可是可是，我哥不喜欢米瑾，喜欢陶凤仪。我们四个人的关系就是如此拧巴。从小学到中学，米瑾始终如一对我哥好，通常到哥面前，就是一副忠于主人的小巴狗模样。我虽然心里不舒服，却一点都不怪米瑾，相反还认为她是正确的。看米瑾被哥冷落，还为她难堪，替她伤心，认为不值。为此还劝哥给她些热情和笑脸。哥问凭什么?我就失去了耐性，骂哥不知香臭，不识好歹，不可理喻。过后觉得，自己才不可理喻。干什么呀，凭什么强迫哥对她好？哥不喜欢自有不喜欢的理由。不问青红皂白，一通乱咬，完全像狗，像疯狗！没办法，感情就是狗，狗性狗脾气狗模样！理解万岁吧。惦念是情，牵挂是爱，相知是缘；所以米瑾喜不喜欢我站在她家楼下了。

习惯了，无论先前在棚户区住，还是如今在光谷里都一样。站一会，看看屏幕里晃来晃去的人影，听听说话的声音——其实听不见，除非“米疯子”大声吼叫。米瑾有时会开窗问我来干啥，是不是崇刚有事。我说来看电影。米瑾听这话很扫兴。女孩对我永远铁石心肠，把窗户哐当一下关上，窗帘刷拉一声拉上，电影咔哒一声断电。这就是所谓的热脸贴冷屁股，心拔凉拔凉，爽与不爽咱自己知道。

我曾经在她家楼梯坐过，希望她不乘电梯，走下两层看见我的背影，无比惊喜说，这就叫不期而遇，崇铁你怎么在这呀？可惜她从不走楼梯，小区也没配合我停一下电。也曾用美食溜须过她——妈小店里有包子油条韭菜盒子——希望她是个贪食姑娘，能因为嘴馋而改变对我的不友好态度。可是她不接受，冷脸说不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全都是大众美食！我哀求她说你就吃一口。她干脆利落一声滚，我便笑脸变搓衣板，极其狼狈地滚了。

今天米瑾很给面，让我感到很意外，于是我们多说了几句话。米瑾问——崇铁，你病咋样，听说住院了？我感到很暖心，眼泪差一点流出来。我说——没病，就是上补习班累垮了，想睡觉，休息这么几天就好了。她说——真不幸。你妈管得太严，也是为你着急。也是你太笨。看你哥多好，人聪明，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用补。哎你哥昨天畅谈理想，把我们一圈人都听傻了——你哥说现在是大数据时代。知识更新非常快，一天一个样，必须好好学，否则就会被淘汰。未来生活，万物互联，智慧交通，智慧水电，智慧家居……哎——你哥太神了，佩服得我五体投地。你说你，你和你哥咋差距这么大呀？你妈天天想把你补齐，我看一辈子也补不齐。我说真羡慕你，你不用补。她说没人追我补。嗐，学习就是那么回事——这不会，那不会，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行了，回家睡觉吧，做个好梦，梦见上边强令禁止办班。说完话关窗户。

我说我还有话，一肚子的话——哎那边有个叫白玉凤的，长得……说不下去了——没人听。只好对着窗口无奈摇头。

去听故事——今天星期六，“老巫婆”每天“快乐时光节目”提前开讲。哎呦，来的不仅有孩子，还有叔叔婶婶，李老师也在其中。

第一个故事说，有个农夫救过一个小狐狸精儿。三十晚上，老狐仙为报恩，就把警察局长家的饺子搬运到穷人家的锅里去。穷人正愁没法过年。哎，锅里有响动，咕嘟咕嘟冒泡。打开锅盖一看，妈呀饺子——还冒热气儿呐。孩子跳，老婆笑，围锅转，真喜人儿……

我立刻联想到米瑾——如果米瑾是个小狐狸精儿，也遇了难，我就有机会救她。然后她报恩，我们俩就好上了。想得笑出声来。18栋楼的侯闽生捅我一手指头说真有趣，你说饺子香不？19栋楼的吕希文拍了他后背一下说肯定香，韭菜鸡蛋，我也想吃！

第二个故事还讲狐仙——大年初二，老狐仙的女儿小狐仙从光棍汉家门前过，看他家清锅冷灶很可怜，就想开他个玩笑——把城防司令家的粘豆包，搬到光棍汉的被窝里。粘豆包冻得跟石头蛋一样，冰冰凉，帮帮硬。光棍汉一翻身压到了，硌得腰疼，冰得直哈哈。点灯一看——呀天老爷，这好东西怎么进我被窝了？晚饭都还没吃，赶快生火蒸粘豆包吧！哎呀，美滋滋儿，那顿饭直吃到后半夜。怎么琢磨都是隔壁老大姑娘偷偷送过来的。原先水灵灵，现在皱巴巴，但也是姑娘啊。难道她偷偷爱上我了？如果那样，得去答谢人家，可是自己露脚指头的鞋，不好意思。小狐仙就捂嘴笑，把两只羊蹄壳变成鞋，扔给他。光棍汉看不漏，说这鞋好。第二天穿着羊蹄壳咔登咔登去谢隔壁老大姑娘。小狐仙念动咒语，羊蹄壳原形毕露，结果可想而知。

大家都笑,说他真傻。“老巫婆”说不是傻，是狐仙用了障眼法。你们也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别人的障眼法迷了眼。

第三个故事是由我引起的。我说：

“讲个更刺激的吧。”

“哎你没死呀？”孩子们惊讶地看我。

“别死了死了的，不吉利，对小伙伴要尊重。”“老巫婆”仔细看我说，“病好了哈。听说没病，是累着了，睡了好几天。好家伙，崇铁这是逃学有妙招——那就讲你遇鬼。有一条，可别害怕。崇铁，当玩笑听啊。大家作证，是他要求的。”

我点头说：

“快讲吧，吓死不赖你。我都初三了，啥没见过？信不信我是咱小区最不怕鬼的人？”

“信——刚刚摸了阎王爷的鼻子，接见了牛头马面，老有经验了。讲……想讲给你哥听，可惜你哥不出来。你哥那孩子我一直没见着，听说可有正事了。是不是现在还在家学习？会利用时间。想见见他，和他说会话。他说话肯定有内容，层次高。”

李老师说：

“那可是个出类拔萃的好孩子。据班主任讲，禀赋超群，一心向学，心无旁骛，长得还特别帅气。是清华北大的料。”

“听说攀上了富豪家庭？女方爸爸，人称陶司令？”“老巫婆”眉头紧皱说，“纳闷，不是军方的，咋叫司令呢？哦，爷爷可能是司令，高干。哎呦，这个比啥都好使，沈大伟努力二十年都赶不上。人的命，天注定。”

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我没感到丝毫的光荣和幸运。当面吹捧哥就是暗中贬低我。我们双胞胎，一个特优秀，一个特狗屁，觉得拧巴加拧巴。内心深处一个小黑点，如同墨汁在宣纸上洇，不断扩大。心里明白，那是一个小小的嫉妒，不应该有，可就是控制不住。

不扯闲篇儿了，开讲——

说有一天晚上，八点多钟，崇铁从物理老师家出来。呦——天很黑，风刮得呜呜响。哎外公没来接。没接也得走啊，都老大不小了。哎崇铁你多大？虚十七。十七岁不能依赖大人。于是一个人壮着胆往家走。走着走着就被个白脸鬼给盯上了。白脸鬼跟在后边尖声拉气说，想不想谈恋爱？想谈，给你介绍一个呀？这孩子，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然后就从烟雾里跳到崇铁眼前。崇铁吓得大叫一声妈呀——好悬没吓掉魂儿。你们别笑，谁遇见谁害怕——没鼻没眼，老大一张嘴长在白脸上。白脸鬼蹲下就摸崇铁的小胳膊小腿小筋骨，说练武的好材料啊，拜我为师吧，教你绝招，让你打遍天下无敌手……

这我爱听，热血冲头，嘚瑟起来，将瘸腿抬起，做“金鸡独立”，做“大鹏展翅”，架势很威猛。同楼的常庆推了我一下说臭美吧唧，歇歇吧你！

崇铁认真听，否则我不讲了。好好听，精彩着呐！

白脸鬼说明年这时候，鬼域国王招婿，舌头一尺来长的公主抛绣球，阴差阳错会抛到英雄好汉崇铁身上。可是崇铁胆子小，不敢尝试，结果就仓皇逃跑。跑到忘川河边，看见黑无常的外甥女掉河里，马上就要淹死了。崇铁好心眼儿，立刻跳下去营救。不想正中人家下怀，原来这是阴谋诡计。外甥女借机钻进崇铁怀里嘎嘎大笑，说救命之恩，必须以身相许。蛇似的缠住他说——我天下第一丑，你天下第一……崇铁你说你天下第一啥？

我不假思索说——天下第一笨！

大家笑我，推我，鼓掌起哄叫喊——外甥女、瘸铁——外甥女、瘸铁——天下第一丑，天下第一笨——恭喜崇铁抱得美人归——笑完了，闹够了。“老巫婆”又讲“米疯子”——她最爱讲“米疯子”。

认真听——说有一种鬼特别喜欢吸食人的脑髓。被吸食之后，一部分人脑子空了，得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另一部分人，神经接驳错误，思维混乱，做事乖张，说话荒唐，与人相遇，就鬼里鬼气——“米疯子”就是这种。

“老巫婆”有极高的威望，具说有通灵之本事。所以她说啥大家就信啥。她每回说“米疯子”都语出惊人惊到《聊斋》、《西游记》的境界里去。她说十几年前第一眼看“米疯子”，就知道她是被女鬼掌控了。哎呦，太神了！李老师在旁边笑得嘎嘎的，说米芳芳天性害羞，男人在跟前一晃，她立刻就会避开——其阴柔怯懦当姑娘时就那样，跟鬼没关系。“老巫婆”瞭了李老师一眼，怪他多嘴，说“米疯子”年轻时就会用障眼法迷男人！某人就曾被迷倒，哎呀五迷三道地追呀，掏肝掏肺地求呀，不择手段地转圈丢人呀。最终咋样？没追到。李老师急赤白脸否认——没的事，污人清白，无中生有，你们别信——事实上是她嫉妒米芳芳。哎呀那时的米芳芳，皮肤白皙透亮如凝脂，身条弱柳扶风往来若西子。现在光谷里这一片，还真看不见那样的。

婶婶们在圈外议论，指指点点说，他们几个那时才着笑呐——帅哥靓妹，“老巫婆”追李老师，李老师追米芳芳，米芳芳追抛弃她的那个人。

“老巫婆”回头瞄了她们一眼，叹息说，年轻即美，谁没年轻时？谁没美过？嗐——甭管那时多漂亮，现在也都完犊子了。李老师你不也这样吗？当年帅小伙，现在拿镜子照照——一脸老褶子，嘴唇还耷拉了。大家都一样，老头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我是老太太过年。我敢断言，李老师你信不信？你心中的那朵玫瑰花，现在如果摘下纱巾，肯定枯萎得不成样子，那是三根筋挑着一颗骷髅头，两只眼变成枯水井。怨气郁结多年，能长成别的模样就怪了。

婶婶们纷纷点头说就是就是，说美丽女子结局多半不好。因为上天给每个女人同等恩惠，前半生风光，后半生必会落拓凄惨。所以呀，像我等资质平平的，不必气馁，相信到老了会很富态。双眼皮老了乱糟糟，单眼皮始终如一两道缝。所以美丽不会长久，丑人到老更耐看。她李婶，景老头胥老头之流看了你，是不是眉开眼笑特别稀罕？李婶说你瞎说，他们咋能喜欢我？有你比着，我算啥？咱俩比较，你比我丑，所以他们看了你会暧昧地说，这丑样子，真招人稀罕！

听完鬼，回家跟哥讲。哥批评我无聊。妈说你赶快写作业。有敲门声，我立刻跳起来去开门，是陶凤仪。陶凤仪穿着汉服，一副小淑女模样。妈喜滋滋拉她手进来，摸头发，捋小辫，夸这夸那。哥抬头说了声凤仪坐，又忙着解他的数学题。出人意料，敲门声又起，我又去开。米瑾进来了，神情怯怯。我喜不自胜，抓耳挠腮。估计她在我家楼下已徘徊很久，期盼和我哥有一个美好的邂逅；但没等到我哥等来了陶凤仪，所以才尾随她上来。

米瑾看看陶凤仪看看哥，用涩涩的声音说：

“崇刚，我想问你道题——”

“我很忙，”哥头没抬，说，“问陶凤仪，她肯定会。”

我替米瑾尴尬，问：

“哪道题？告诉我，我问他——崇刚同学，学习好就了不得呀？不能这样对待米瑾，她是同班同学，现在到咱家就是客人——”

“既然不方便……那就算了吧。”米瑾看看陶凤仪，掉头跑下楼。

妈撇嘴说：

“这姑娘，模样挺不错，但外八字，大腿里子向外腆，姑娘不行这样走路。她妈也不说说，给她正正形啊。哦——她妈是‘米疯子’，顾不上。看我们凤仪，身条笔直，走路端正……”

“可惜个头太矮——”

我语气相当不友好，一下子就把和谐气氛给破坏了。大家都看陶凤仪的个头，仿佛从前不矮，现在经我一说才矮，矮得让人触目惊心，让人怀疑——是有点不正常。同样年龄，和米瑾相比，足足差了一头多！陶凤仪脸色骤变，浑身像一千个虫咬，说我妈在对面楼朋友家做客。我想吕姨了，所以就过来看看。我这就走。妈拉住她不让走，说崇铁不会说话，矮点有什么？才多大呀？二十三还窜一窜呐。陶凤仪坚持要走。哥出门送她，安慰她。我酸溜溜说，一送送出五里地。嘁,异性相吸。嘁，恋恋不舍。妈乐呵呵说，这样最好，你学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