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李莲英就这么在囚车里待了十几天。

一路上舟车劳顿，吃干饼，饮河水，条件实在谈不上有多好。

行至山东境内后，李莲英就每天都能看到不断有死尸从前后的囚车上扔下来。

这些无一不是从南方买来的预备太监。

人命在这个时候的大清朝，实在低贱的可怕，只当做野草一般扔在路边，便了却了他们短暂的一生。

这一路下来，李莲英也和同车的金银铜铁四哥们混熟了，甚至还在囚车里结拜成了异性兄弟，阿金行大，李莲英行二。

这四人无一例外，全都来自南方几个被太平军和湘军战火蹂躏的省份。

而且几人无一不是骨骼粗大，身材精悍。

如果不是因为贫穷导致营养不良，这几人的体格恐怕不会弱于他们几天前看见的清兵头领。

李莲英曾经在马车停顿修整时，和其他马车的小孩们搭过话。

那些人大多数都是来自山东、河南等北方省份，只是因为护卫的兵力不足，原地修整过几天，才和李莲英他们的马车一路同行。

李莲英这辆囚车里的人，是最南方的。

........

“金哥，我感觉陈公公和别的公公有些不太一样。”

行至河北境内后，老三阿银开口：

“我总有一个感觉，陈公公好像不是买我们进去做太监的........”

阿金白了他一眼，道：

“不要胡思乱想了，不是买我们去做太监，难道是买我们进去做官吗？”

“做太监是好的，是咱们这些穷苦孩子的一条出路，好好伺候主子，以后保不准咱们也能在宫里出人头地，做上别人的主子。”

“再不济，咱们在宫里有了身份，得了哪个主子的宠，还能在主子面前以奴才自居。”

“这可是极大的恩荣，要知道那些汉臣们，哪怕做到一品大员，也只能以‘臣下’自居。”

“所以我常说，不要看不起太监，咱们日后的前程可有着呢！”

阿金对阿银的话有些不以为意，反而对做太监充满了憧憬。

但李莲英却和阿银有着相似的看法。

他们几人相比于其他囚车里半死不活的萎秧子，实在要强很多。

而且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太平军和白莲教等反贼蹂躏的战乱区。

这让李莲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于是跟阿金说道：

“如今世道不好，南方遍地战火。”

“我听说天王洪秀全已经攻进了南京城，改南京为天京，做了皇帝了。”

“金哥你想要做太监，为啥不去南京城做天王的太监，反而舍近求远，去做北京城满人皇帝的太监？”

阿金一听李莲英这话，立马眉头一皱，一掌就拍在了李莲英脑门上，有些愠怒道：

“莲英，怎么能说出这种无父无君的话来？”

“什么南京天京，什么天王洪秀全，那不过都是些反贼罢了！”

“假借着什么上帝耶稣的名头，实际上行的是悖主篡逆之事。”

“如果不是那些长毛贼在南方叛逆，乱了清室江山，我大清怎么会江河日下，我也怎么会连饭都吃不上？”

“我大清朝立国二百余年，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自康熙爷到乾隆爷的百十年间，更是煌煌盛世，古所不及。”

“如果不是反王洪秀全，我大清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在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阿金显得十分愤怒，言语间寸步不让。

但李莲英却有不同的看法，于是问阿金道：

“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吃不上饭，是因为洪秀全在作乱？”

“因为我的爹能吃上饭，而那时候没有洪贼！”

李莲英摇了摇头：

“你爹能吃上饭，不是因为没有洪贼，而是因为有番薯。”

“真正让你吃不上饭的，是满人。”

“为什么到你这代，连番薯都吃不上了，而那些世居满城的八旗子弟却能整日吃香喝辣呢？”

“遍览九州之地，凡有城市，其内必置满城，满城内又有数千到万余不等的满人。”

“这些满人没有官务，无需耕种，自有朝廷俸银供养，整日架鹰走狗，吃遍珍馐，好不潇洒恣意。”

“再看满城之外，饥民遍地，饿殍遍野，农民无米可炊，却要缴纳粮食，商人无利可图，却要上奉税银。”

“所供给到朝廷的钱粮，都用到哪去了？无非是供八旗子弟拿去消遣挥霍罢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是而已。”

“所以依我观来，洪秀全非为反贼，实为义王也。”

李莲英滔滔不绝的阐述着他那与阿金截然不同的观点，引得阿金有些面红耳赤。

“莲英，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深明大义，忠君体国之人，没想到心里竟怀揣着这样的反贼思想，为反王洪秀全辩经！”

“你竟然还想要满人老爷们去种地，去经商，真是可笑至极！”

“那地是满人老爷们该种的吗？那商是满人老爷们该经的吗？”

“皇上天恩浩荡，满人老爷们自打跟着世祖顺治爷从龙入关以来，早就把他们后十八辈子孙们该干的活全都干完了！”

“你这样大不敬之语，大不明之理，简直是愚蠢可笑！”

“你要知道，你马上就是要进宫当差的人了。”

“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配在后宫主子们面前服侍，怎么配在皇上跟前行走？”

“我真是瞎了眼，竟与你以兄弟相称！”

阿金说着，有些恨铁不成钢，抬手就准备给李莲英一巴掌，但被阿银拉住，乃止。

阿金随即便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再多言。

但李莲英分明从阿金转头的一瞬，看到他的嘴角掀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李莲英微微一笑。

阿金的这些言辞，已经证实了他心中的那个大胆的猜想........

“看来这一趟，真的不是去京师做太监那么简单的了........”

李莲英说着，随即也找了个角落靠住，闭眼假寐，静静的等待马车驶入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