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土丘的这支年轻队伍比起九黎山的蚩尤来说,简直就像窝里的雏鸡对上天空中的雄鹰。
所以他们虽然满怀斗志,但当真正踏入山林的那一刻起,却无不谨小慎微起来,脑子里尽量回忆着往日里老猎手们教授的各种狩猎技巧。
而平日里玩得好的三两人,也都默契地相隔不远向前探索着。毕竟头一遭独自狩猎,相互有个照应总踏实些。
无生追上队伍后跟虎子和小鸭子打了招呼,先一步往前走去。
刚跑出去不远,就见龙涛几人正自仰头望天,似乎已等候他多时。
见无生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龙涛只得开口,“哎,大爪老,说大话不费劲是吧?”
无生仍往前走,步子不停,也不开口。
“说你呢,刚才卖弄的不是挺带劲么,怎么现在蔫了?啊?”龙涛迎过来,其余三人默契地将无生围在中间。
“你要是真带种,别说那猎虎杀熊的事,谁还不知道今天狩猎圈里没这玩意儿,光过嘴瘾有什么用。去打大蛇啊,老头子挂嘴边上那条大蛇,你要是能把它宰了,我还敬你是条汉子。”龙涛抱起双臂,满脸不屑。
激将法有些过于拙劣了,不过无生并不介意。部落里的孩子都被老猎手唬住,但他既然要成为英雄,那为了部落把大蛇除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不过老猎手向来只说大山深处,对于那条大蛇的具体盘踞之地却是一直讳莫如深。此番要赶在日头落山前返回部落,漫无目的的找,显然行不通。
他这才停下脚步,看向龙涛,“在哪?”
龙涛一愣,随即大笑道,“好好好,你小子有种,我替你打听好了,一直往这边走六十里左右,”他抬手一指,“快去快回,日落之前你还能赶回去。要快去快回啊。”
无生不再看他,身形一闪已然窜了出去。
他相信龙涛不会骗他。
起码这一次不会。
龙涛望着无生的背影,忽然仰天长叹。
这一刻,怎么感觉有些失落啊。
然后他回头对身后其中一人说道,“让他们开始吧。”
那人应了一声,也隐了身形往前跑去,时不时将双手拢在嘴边,学着知秋鸟的叫声打起了口哨。
知秋鸟叫声清脆悠扬,只有在秋季到来的时候才会开始鸣叫求偶,故而得名。
远处草丛中潜伏着一人,听到鸟叫愣了愣神,旋即明白这是有人在发暗号,低声骂道,“娘的,这帮小崽子花样还不少。”
无生也顿了顿身形,这个时节不该有知秋鸟叫,但此时正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管它前面有什么,自己的大巴掌可不饶人。
龙涛也慢悠悠迈开步子,今天自己打不打得到猎物其实不重要,因为目的并不在此。
当然,还是要扛回去一头像样的才行,毕竟要装装样子,也要给柴娜看看。
他只才走出去两步,一株奇异的花草飘飘忽忽从天而降,正落在他面前。
只当是一片落叶,定睛观瞧却发现竟是自己见所未见。
这株花草茎叶青紫,盘旋缠绕,其上似有一抹血迹,顶上簇生出六片鳞状的黄色花瓣,花瓣中心还有一颗通红的小珠子若隐若现。
龙涛颇有兴致地蹲下身子,捡起一截枯枝拨弄了两下,扭头道,“看看这是什么花?别说,还挺漂亮。”
余下的两个跟班也都蹲下身子凑过来,不过只看了一眼便都摇摇头,表示不认得。
“这算是天降祥瑞么?”龙涛盯了一阵,大笑起来。
这时一人忽然凑上来开口道,“龙哥,想起来了!我爷爷曾跟我说起过一种仙草,似乎正是这模样。”
龙涛挑了挑眉毛,扭向说话那人,笑道,“说说看。”
“龙哥,恭喜恭喜啊!”那人凑近了一点,满脸堆笑。
“用你恭喜?有屁快放。”龙涛懒洋洋道,语气傲然,却难掩期待。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株花草名为荒夫草,乃是上古记载的仙品。我听爷爷讲过,这荒夫草虽不能吃了长生不死,不过却有一种特殊功效,”他也不卖关子讨打,紧接着说道,“龙哥你看那中间的红珠子,据说把它碾碎,汁液能发出异香,人闻了就会被迷惑,对近前之人唯命是从。关键是听我爷爷说,这东西可没得解。”
说到这,他看向龙涛,“龙哥,你说这算不算得上仙品。你想让谁听话,到时候在他面前把荒夫草这么一碾,让他闻闻味儿,以后就任你摆弄了。这谁能防备的住?”
龙涛霍然起身,俯视那位说出荒夫草来历的跟屁虫,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小五,你说得可是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那小五一脸谄媚,“要不您说怎么叫它荒夫草呢,小媳妇儿闻了也得乖乖变心啊。”
龙涛眼神冒光,回望来路。
仿佛柴娜正在不远处跟他招手。
“捡起来,小心别弄坏了,给我。”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急促,在这两人面前几近失态,于是极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缓缓说道。
他又抬头远眺,想看看这株仙草为何会凭空而降。
果然,一只看不清模样的飞鸟或鹰隼正在头顶高处盘旋。
龙涛心道,莫不是这只鸟衔了仙草,不小心掉了下来?看那茎上的血迹,想必那鸟是受了伤。
此时小五早已双手捧着荒夫草小心翼翼呈到龙涛面前。
龙涛笑意盎然,亦是小心翼翼将其揣进内衬里。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凄厉尖鸣。
果然是这只飞鸟,龙涛听到鸟鸣,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鸿运当头,这一趟进山不光能除了情敌,更是无意得了一株仙草,真是双喜临门。
“看看能不能把那只鸟打下来,这仙草就是它衔来的,这鸟想必也不是凡品。”龙涛手指天空。
“龙哥,太,太高了,不在射程啊。”两个跟屁虫得了命令自然立时拉弓瞄准起来,可箭却迟迟没放。
“废物。”龙涛喝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微微一笑,又将荒夫草取了出来,放在手心托至最高。
“乖鸟儿,快来快来,你的仙草在这儿呢。”龙涛看向空中盘旋的黑点,难得眉开眼笑,柔声细语。
那飞鸟竟似听到了龙涛的话,果然俯冲而下。
“放箭!”眼见飞鸟进入射程,龙涛猛然大喝。
他这一声大喝,不单是吓得飞鸟一惊,也吓得两个跟班一惊,两只箭几乎同时离弦。
惊弓之箭加上本就粗糙的箭术,两只箭离着飞鸟老远掠过,有气无力地坠落在远处。
不过飞鸟似是又受了两只箭矢的惊吓,尖叫一声腾空而去,这次转瞬竟不见了踪迹。
“娘的,连只鸟都射不中,还想打猎,打个屁吧!”
龙涛骂了几句,气急败坏地从一人手中夺过弓箭,愤愤然朝着虚空连放了两箭,才骂骂咧咧迈步往前去追无生。
山里可还有好戏等着他看,不能被这只小鸟扫了雅兴。
无生走得很快,六十里山路说远不远,但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蛇,也不知道大蛇好不好对付,所以得抓紧时间。
他的动作迅捷轻盈,似乎天生属于大山,就像游鱼属于大海。
枯草丛由膝渐渐高至及腰,树木也越来越密集,意味着他即将脱离狩猎圈,进入深山。
无生的身形在彻底隐入林立的参天古树群之前顿了顿,朝左后方看了一眼。
半晌,那里现出一个人来,四下环顾眼神茫然,咂了咂嘴,“这是发、发现我了?啥时候发现的啊,连我都跟不上了,难怪说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怪胎。不过他要干嘛去啊这小子,都出了狩猎圈了,往深山跑什么。”
跟了一路的尾巴终于甩掉了,无生咧嘴一笑。
这龙涛也太等不及了,他前脚刚走就听到了知秋鸟的叫声,紧接着身后就多了个尾巴。
虽然不知道龙涛要干什么,但他对这跟了一路的尾巴没什么兴趣。况且凭这人的身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只不过毕竟心里别扭恶心,于是借着密林加快脚程将其甩掉。
不过他奇怪的是进山得有二十多里了,竟一只猎物都还没发现,别说狼獾,连兔子野鸡毛都没见着。大山里何时变得如此冷清了。
心下着,已然又往前走了几里路。
忽然,他停下脚步,压低身子,连呼吸似乎也停了。
片刻后,迎面林子里跑出来几个人,神色慌张脚下步子却不乱,看样子是经验老道的猎手。
无生见这几人衣着打扮,竟是山下邻近部落的。
也是来打猎的?怎地被什么吓成这般模样,按说这几人联手对付虎熊野猪都不在话下,莫非是碰到大蛇了?
无生心念一动,站起身来,喊道,“几位,这边。”
那几人听到无生呼喊均是一愣,领头一人站住身形上下打量无生,调匀呼吸后这才开口,“是你小子?”
无生也是一愣,没想到对面开口说出这么一句来,竟似乎是认得自己。
“你们认识我?”
“能跑到这里来的,估计就是他。”领头那人说道,不过却不是跟无生,而是扭头对着几个同伙。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矮壮的又开口问道,“叫个啥来着,大爪老,对,你是叫大爪老吗?”
无生攥着长矛的手紧了紧,能叫他大爪老的,只有龙涛几个,看来这些人是龙涛安排的。
“你们是谁,怎么认得我,是来打猎的么?”
那几人却不回答,都是盯着无生。
几个呼吸后,领头那人才道,“我们想去打大蛇,但发现不够看的,这才逃了回来。”
无生也打量这几人,“碰着了?”
“碰着了,就在前面。怎地,你自己要去?”领头眼神不屑。
“要是真有那条大蛇,你们看起来可不像跟它交过手的。”无生玩味道。
“信不信随你,我们哥几个差点折了,先走一步,小兄弟自求多福。”
说完那几人就迈步要走。
无生把长矛插在地上,笑道,“几位,怎么认识我的?该不会在这里久等多时了吧。”
几个其他部落的人忽然出现在这里,又显然是知道自己会走这条路,再加上龙涛这一路的反应,无生很难不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这小子难不成是联合了外族人来搞我?
领头的脸色微红。
不过随后似是笑了笑,说道,“小兄弟,别管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也别管我们怎么会认得你,总之,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不为难你,你也别耽搁我们,咱们后会有期。”
他说完不再多看无生一眼,脚下步子加快。
无生转身看着几人就这般走了,心中不免有些纳罕,莫非真是来打蛇的?龙涛若是真想借大蛇来对付自己,又何必让这几个外族的在这多此一举?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无生不喜欢在想不明白的事上浪费时间。
或者说他觉得没必要。既然想不明白就先去做。
大多数人认为只有想得周详想得彻底,计划充分才能做成一件事。但实际上走一步算一步反而往往能更好的应变,更快地把事情做成。
因为有了周密的计划就会让人感觉有了足够的底气。
但有底气却不一定是好事。
一个人的底气同样也是一个人的牵绊。
所以要做成一件事,计划只占很小一部分。
无生的计划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于是他又往山里走去。
开春后,野兽都会出来觅食,因此也是各个部落不会错过的狩猎好时机。但这次规定的狩猎圈内基本不会有大型猛兽出现,顶多是些豹子羚羊,要想猎虎杀熊,得往深处走。
狩猎不能一头猛扎进林子里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敢出现在人类视线里还不逃走的,多半是得需要三五人甚至十几人合围才能击杀的猛兽。
因此,狩猎的技巧第一个就是要学会藏匿自己的行踪,尽量不惊动,不被猎物发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其次,大山茫茫,若是漫无目的的瞎逛,非但可能碰不到猎物,还会有迷失方向的风险,一旦在天黑前出不了林子,很有可能猎人就变成了猎物。
黑夜是猛兽的天下。
所以需要谨记来时的路,估算好回去的时间。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能够通过周遭的环境来追寻猎物踪迹。比如水源附近一般有野兽聚集,草丛树枝的压痕折痕也往往预示着猎物身型的大小。
另外还要掌握分辨各种野兽脚印的大小深浅,粪便的干湿度、形状大小,以及听声辨位等等手段,这些都能帮助一个优秀的猎手对野兽作出精准的判断。
在红鼻头老猎手伸着那双行将枯萎却干燥有力的大手烤着火,给他们传授这些狩猎技巧时,小鸭子是听的最认真的那个。
但等到真正独自踏入山林后,他才发现听到和做到是两回事。
与无生所走的那条路不同的是,很多人发现一路上出没的野兔野鸡小狍子山獾比以往跟着老猎手们的时候要多了不少,而且似乎更加活跃,像是纷纷主动跳出来由着他们猎杀。
但显然小伙子们没人看得上这些货色。小鸭子也不例外。
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狩猎圈,并且一股脑地扎着头往前走,满山奔跑的小动物让他们越发兴奋起来。
林子里时不时冒出微弱的箭矢呼啸声,显然有的小伙子耐不住性子,开始拿它们试起手来。
虎子就像一头野兽,在山林里悄匿地东窜西窜,忽然跳在一片枯草从里。
小鸭子正猫在里面观察地形,虎子的出现吓了他一跳。
虎子的确说到做到,一直跟在小鸭子身后不远策应。
“小鸭子,不太对,咱俩一起走吧。”虎子低声说道。
小鸭子茫然点头,旋即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虎子哥?”
他的声音细腻而富有磁性,不过在此刻却仍难掩心中的紧张。
“你没发现么,这些小跳子太多了,我跟着打过几十次猎,从没像今天这样。”虎子皱着眉。
“那是咋回事啊虎子哥,开春的时候不是说它们都出来觅食么?许是饿坏了?”小鸭子又问。
虎子摇摇头,对小鸭子的后知后觉并不以为意,他知道小鸭子因为身体的缘故还从没狩过猎,于是耐心答道,“不会,这都不怕人了,不对劲。以往就算这些小跳子出来觅食,也避着人,见人就跑,箭都追不上。你看这会儿,一个个都跟不怕死疯了似的往山外跑。”
他不等小鸭子开口,又说道,“我听我爹讲过,如果小跳子不怕人,跑出林子,要么就是后面有比人还可怕得多的东西在追它,要么就是山里有火灾或者要地震。”
听虎子这么说,小鸭子猛地起身,脸更白了。不过随即他立马又猫下身子急声问道,“咋办啊虎子哥?要不咱们——”
他原本想说回去向丘正他们报告这件事,不过立刻觉得不妥。虎子哥虽然是他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能信任的几个人之一,但他毕竟还只是个年轻的猎人,经验没那么丰富,如果这件事判断错了,加上他们空手而归,狩猎可就成了逃跑,成了笑话。
再者,如果是虎子哥判断不差,那当务之急是通知前面的人赶紧撤离。虽然平日里这些人没少对他刁难欺负,但总归是一个部落的,况且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是少年意气争斗。
于是他话到嘴边又改口道,“咱们赶紧去追上前面的人,要是真有危险,大家可麻烦了。”
虎子仍旧摇摇头,沉声道,“能察觉到的人不用你说,察觉不到的人你说了也没用。”他侧过头看向瘦弱少年,“小鸭子,你爹娘没办法一辈子护着你,我也不行。你信不信哥?今天哥陪着你往山里走,天黑之前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以后你的路大概就好走多了。”
虎子面色平静,但小鸭子却听出了一股野蛮的凶狠。
没来由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对着虎子点点头,“哥,谢谢你。”
虎子拍了拍小鸭子的肩膀,笑了笑,“别怪哥说得难听,人不狠,就要受欺负。对别人狠不算什么,难的是对自己狠。”
小鸭子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我明白了。”
“走吧!”虎子低声道,随即起身。
小鸭子也起身挺了挺腰板。
“嘿!”一声急促的喊声忽然在远处炸开。
声音还未响起之时,虎子已然猛地一把将站起身的小鸭子拉回了地面。
一只箭矢在小鸭子眼前划过,没入身旁半步远的草丛里。
“娘的,谁!”虎子站起来的一瞬间就听到了细微的破空声在身侧传来,本能反应拽回了小鸭子。
不过等他看清那箭矢的落地点,就知道即便两人不闪避也不会被射中,肯定是一起来狩猎的小子,不光是箭术准头差得很,连眼神也不好,竟然差点误伤了同伴,因此他这才怒吼一声。
远处那边刚刚受惊般“嘿”了一声的地方冒出半截身子,一手持弓,一手挠着后脑勺,面色尴尬地看向两人。
待看清了是小鸭子,这人才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没了尴尬,厌弃道,“你俩偷偷摸摸在草里待着干嘛,我还以为是什么畜生呢,差点儿失手伤了你们。真是他妈的晦气!”
小鸭子只是身形瘦弱,却不是傻子,听这人不但不为刚才的事道歉,反而倒打一耙,话里更是骂自己和虎子哥是畜生,不禁也怒道,“大牛,你这话真是好不讲理,你自己看不清差点儿射伤我们不道歉就罢了,还骂人作甚!”
那被叫做大牛的小伙子把弓抱到胸前,冷笑道,“呦,我说小鸭子,你翅膀硬了是么?怎地有虎子给你在旁边撑腰胆子肥了哈。”
小鸭子盯着大牛,忽然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来,张弓搭箭对准了大牛,平静说道,“道歉。”
“道你娘的歉!有本事你朝老子来一箭。”大牛看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小鸭子竟将箭头对准了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向来软弱人人可欺的怂包居然也敢跟自己叫板,这让他觉得实在是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我再说一遍,道歉!”小鸭子深吸一口气。
弓开近满月。
大牛朝着小鸭子啐了一口,骂道,“虎子,别说我不给你面子,小鸭子今天是自己找的。”
他也抽出一支箭来,搭上弓弦。
他不相信小鸭子敢朝他放箭。
“弓一旦拉开,箭就必须放出去。”
虎子在一旁冷冷道。
小鸭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瘦弱的手臂因对抗弓弦的张力似乎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
大牛的弓也缓缓抬了起来。
“放!”虎子冷冷道。
“放屁!你们俩把弓都给我放下!”忽然一声断喝从三人前面远处的草丛里传来。
“二叔,你怎么来了。”大牛循声望去,惊喜道。
“废话,老子不来,你们岂不是要自相残杀上了。”
一个中年男人现出身形,“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猎物没打到,自己人先干起来了,真他娘的长出息了啊!”
虎子和小鸭子也都看向中年男子,小鸭子双眼微红,弓却没放下。
他虽然也惊讶部落里的二叔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知道这位二叔是大牛的亲二叔,自然会向着自家侄子,所以他只是将箭头放低,却没收弓。
虎子绷着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惊诧之色,似乎现在的局面早有预料。
“你以为还能真放心你们自己出来,一路上我们几个都在暗中护着呢。傻小子,以后看清楚了再放箭。”
那中年男子边走过来边朝着大牛说道,“今天林子里不对头,赶紧回吧,成丁仪式回头再说。”
他眼神瞟过小鸭子手中仍如满月的长弓,抬手指着虎子又道,“净他娘添乱,回去再收拾你!”
虎子仿佛没听到一般,眼瞳闪光,盯着男子的背后,慢慢抬起了手中的长矛。
二叔一愣,以为虎子要对他动手,怒道,“小崽子你他娘想干嘛。”
不过下一刻他也察觉到了异常,身子猛地往大牛的方向扑去,口中大喊,“跑!”
身后一头灰白色猛兽踏着男子后背蹿出。
小鸭子的弓响了。
箭出如龙。
虎子手中的长矛也几乎在同一刻被掷了出去。
“什么玩意儿!”大牛仰面倒地,只看到一道灰影在身前越过。
被大牛叫二叔的男子只觉得后背一凉前胸一紧,一口甜血已然涌了上来。
“娘的,这还没踩实就已经给我震伤了。”二叔心中念头闪过,忙滚到一边,强憋住气,好歹这口血没吐出来。
抬头想看看是什么猛兽,却发现四周静的出奇,除了他们四人,再无一物。
小鸭子双臂仍抬在空中,扭头看向虎子。
“哥,是什么?”
“不知道,没看清,太快了。”虎子仿佛喃喃自语。
“你的矛没投中。”小鸭子说道。
“不知道,太快了。没看清。”虎子一愣,随即边说边拽着小鸭子俯下身,一双环眼扫向四周。
“我也没射中。”小鸭子语气平静。
虎子扭头看向小鸭子,表情怪异。
小鸭子点点头,“我看清了。是一头灰色的大鹿。麋鹿的身子,熊的脸。”
“大鹿?”虎子疑惑道,“什么鹿速度这么快,刚才你真看清了?”
“嗯,我的箭射出去的时候,它看了我一眼。”小鸭子说道,“一开始我也没看清,就感觉一团雾飞过来了。但突然有一刹那好像咱们都动不了了,静止了,然后它扭头看了这边一眼。”小鸭子把弓背上,拾起自己的长矛,示意虎子拿上。随后又补充道,“我觉得它看了我一眼。我没绷住,箭一下就射出去了。可它太快了,箭刚出手,那鹿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虎子摇摇头,也不知是拒绝递过来的长矛,还是不信小鸭子说的话。他把随身的砍刀抽了出来,小心翼翼朝着掷矛的方向摸去,嘴里压低声音说道,“今天山里可真是古怪,如果是一头鹿的话倒还能应付,走,咱们去看看,跟着我。”
大牛看二叔脸色青紫,已然吓地不敢起身,干脆一骨碌滚到其旁边,颤声道,“二、二叔怎、怎么了,刚才是,”他咽了口唾沫,“是啥啊?”
“你他娘的,老子连个影都没看见,我哪知道是个啥。”二叔好不容易把气息调匀,看大牛浑身沾满杂草树枝的模样,又差点儿气的吐血。
“不过不管是啥,比老虎肯定是凶多了,赶紧走,就凭咱四个,对不付了那玩意儿。”
二叔缓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对着几人说道。
什么东西能这么大本事,还没碰着人呢就给你整出内伤来了?肯定不是林子里这些猛兽,搞不好是哪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深山异兽。今天这山里邪性,看架势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没准会跑下山去,得赶紧回去通知部落外围布防才行。
可等他站起身来才发现,虎子和小鸭子早已走出去老远了。
“他娘的,这俩小子是要干嘛去。”二叔骂了一句,心说这小鸭子不是出了名的怂包么?在犁土丘谁都能拿起来捏吧捏吧的玩意儿,怎么今天头一次出来打猎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他现在受了伤,看山里这情况,别说刚才那劳什子了,哪怕再蹦出来个野猪都自身难保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回部落里通知大家。
跟过来外围策应的其他几个猎手肯定也都看出了异样,自然会设法照应小鸭子这帮人。
想到这儿,二叔抬手打了几声呼哨。
那呼哨一阵长一阵短,一阵平缓一阵急促,时高时低,显然是部落里猎手们事先定好的联络讯号。
“走,赶紧回去。”二叔打完呼哨,转头对大牛说道。
大牛此时也提心吊胆地爬将起来,一身杂草土灰,愁眉苦脸颤颤巍巍道,“二叔,你没事吧,要不我搀着你。”
“不用!”二叔没来由的一股火气,“人家好歹用了一箭一矛,你小子平时那股劲儿哪去了,刚才没觉察?人家小鸭子可是头一遭打猎!你看看你这模样。要不是二叔我反应快,你都被踩成泥了。”
大牛咽了口唾沫,想辩解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悻悻地跟在一旁。
“把你身上那乱七八糟的收拾收拾。你的箭和矛呢!”忽然看见大牛两手空空,二叔横眉倒竖,又险些吐血。
“哦哦,一着急忘了,二叔,我回去拿,回去拿。”
大牛胡乱拍了拍身上,边说边往回一瘸一拐地跑去。心中暗道,你好大的本事,不也没发觉么,受伤又不是因为老子,跟老子撒什么火。
他忽然又想到那个小鸭子和虎子不见了。这样一想,脸上竟有了笑意,口中不禁念叨着,“让怪物叼走了?娘的,还想拿箭射我,活该。”
小鸭子和虎子当然没有被怪物叼走。他们非但没有被那只不知是什么的怪物叼走,甚至连怪物的影子都没有再找到。
不过虎子掷出去的长矛在八十步外的草丛里静静躺着,但小鸭子的箭在射程范围内却始终没有找到。
一路上也没有血迹,看来当时小鸭子的确是看得清楚,两人默契的联手并没有伤到那只怪物。
两人摸索着往前走,虎子时不时看向小鸭子,步子愈发迟缓。
小鸭子并没注意到虎子的眼神,他环顾四野双手持矛挺进,终于开口,“虎子哥,太安静了。”
虎子点点头,没有回答,反问道,“小鸭子,不怕了?”
“祈福的时候还怕,但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么多年我一直怕他们,甚至最后都开始怕自己,可到头来还是受人欺负,看来怕是没用的。想明白这一点,也就不怕了。”小鸭子停下脚步,“虎子哥,估计找不到了,咱再往山里走走?”
“好。”虎子也随着站定身形,沉声道。
当小鸭子和虎子往山里走时,二叔和大牛已经踏上了折返的路程。
二叔虽然受伤不轻,但呼哨传遍山野。
部落里负责外围策应的猎手们也都纷纷现身,开始组织小伙子们返程。
等人聚到一起后,却发现龙涛四人,小鸭子、虎子、无生这几个人还没归队。
负责策应的部落猎手中带头的名叫汪全,是丘正汪有的亲大哥。他决定由二叔带着队伍先撤,自己则带着徒弟以及其余两位猎手分道进山继续寻找几人的下落。
大山在短暂的异常热闹之后又变为异常平静。
几个空手而归的小伙子低声议论。
“原来有人跟着咱们呢,早知道就胆子大些,往山里走走了。”
“是啊,还啥也没打到呢,这突然说回就回了,怎么回事?”
“肯定是怕咱们有啥应付不来的。我就说不能把咱们撒出去不管了,可有人是头一遭进山。”
“对啊,那小鸭子不会被野兽叼走了吧?”
“不至于,虎子肯定得护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虎子跟他就跟亲哥俩似的。”
“嗯,他俩都没回,肯定是在一起呢。”
“听说那无生也没回。”
“无生就是个牲口,把他放山里,他不吃野兽就不错了。”队伍中间的大牛哼了一声,说道。
几人都被这小子给逗笑了,本来沉闷的队伍终于有了点生气。
“快走!以前没教过你们吗,林子里别说话!”二叔喝道,岂料这句话牵动了气血,又引来背痛彻胸,阵阵咳嗽。
无生没吃野兽,却终于遇到了野兽。
在跟那几名外族的猎手照面后,还没走出去多远他就收住了脚步。
因为他感觉到地面开始震动,且从开始的轻微很快变成了汹涌。
仿佛有千百匹烈马正朝他踏蹄疾驰而来。
山林里没有野马,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只有野猪群。
无生从背后取下弓箭,三支箭同时搭弓满月,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当一团浓烟裹挟着枯草树枝灰尘奔涌着出现在无生眼中时,紧绷欲断的弓弦发出了一声闷响。
三支箭激射向浓烟中的三团黑影。
无生背上弓,暗叹一声,弓不够强。
他知道那三支箭对野猪造不成太大的杀伤力。
于是他拾起长矛开始迎着浓烟奔跑。
交锋转瞬即至。
无生看清是两头大野猪带着五头半大的猪崽。
他猛地单腿踏地,纵身跃起一人多高,半空中长矛如闪电霹雳般倾泻。
呼啸声拨开浓烟。
三支箭分别射入三头野猪的头肩部,但明显伤的不重,没能阻挡住野猪的奔势。
老猎手都知道,在山林里有一猪二熊三老虎的说法。
熊虎虽然可怕,但野猪受了刺激疯起来连熊虎都得退避三舍。
因为熊虎都不愿恋战,如果在势均力敌或者知道要受伤的情况下,它们很可能会主动放弃猎物,甚至掉头逃跑。
但野猪不会,一旦它觉得受了威胁遇到危险,发起疯劲儿来横冲直撞,不死不休。而成年野猪体型庞大,两颗獠牙能轻松掀倒树木,浑身又被松油树脂之类的包裹,连老虎都难以咬穿,何况寻常的箭矢。
因此,落单的老猎手最怕惹到野猪。
当然,比惹到野猪更可怕的是惹到发疯了的野猪群。
长矛和无生同时落地。
冲在最前面最大的那头野猪竟被长矛斜肩铲背的钉到地上,身形戛然而止,只剩四蹄乱蹬吱吱的哼叫。
无生闪身侧到一旁躲过其余几头野猪的冲撞,几个起落间到了大野猪身前,脚踏黑鬃,双手握紧长矛,一叫力,将野猪蹬翻在地,长矛也拔地而起。
那大野猪估计是领头的公猪,此时鲜血内脏从被长矛贯穿的洞里不断喷出,一下子泄了气,连蹄子也不蹬了,哼哼着只待等死。
其余几头野猪见头猪死了,似是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该往哪跑。
片刻后,那头大母猪咆哮着调转身子朝着无生又撞过来。
无生眼中冒光,大喝一声,竟不闪不避,举着长矛也对冲过去。
砰!
一声闷响过后,无生退了两步才定住身形,长矛已然脱手。
那大母猪余势未减又擦着无生身侧跑出去几步才轰然倒地,正巧落在大公猪身旁。
小臂粗的长矛近一半已从野猪的头骨处没入体内。
两相对冲之下,无生的长矛居然硬生生破开了野猪的头骨,直接捅进了腔子里。
这头大母猪自然是哼都没哼,立时死透了。
一矛一个。
无生吐出一口浊气,心道,这才痛快!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喝彩,“好小子,身手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