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夫妻和龙涛的尸首被众人簇拥着抬到了犁土丘的一处山坳。

这里地势低洼开阔，没有树木，遍地丛生着半人多高的枯草。其间隐约可见野猫野兔野狗等蹿闪跳跃，眼尖的人也能依稀看见草丛中布满疮痍的森森白骨。

丘正将老陆夫妻的衣物扒去，随后走出来两人一头一尾抬着，依次将三具尸首扔进山坳中。

这里就是犁土丘给部落中死去之人下葬的地方。

他们信奉人是天地所生，因此死后便要归于天地之间，让百鸟啄肉走兽噬骨。

“噗噗”几声响动过后，众人低声念诵道——“尘归尘，土归土，逝灵永存，佑我犁土。”

杨三盯着满目枯草，那枯草因祖祖辈辈犁土丘逝者的滋养而愈发茂盛。

他们没能追回陆压。

一向体弱的小鸭子这一次竟然比所有人跑得都快都远，杨三知道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可单凭一个连拉弓都费力的小鸭子，此行无疑是去送死。

杨三想过跟爹爹商量去追陆压，去帮他报仇，但他见识了那些人的厉害，多一个自己也是无济于事。

而唯一能指望的大觋师贾先生却对此事俨然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架势，按大觋师的话来说，陆压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的生灭已不必干预。

杨三想，随着那“噗噗”两声，老陆家在犁土丘就算是烟消云散了。

无生是在给陆家夫妻下葬后的第二天出发的。

大山的子民本没有什么太多需要收拾的，他和巴老猿甚至连衣物和武器都没拿，只是带了些干粮，便随着红魑青魍黑白二将，在贾先生以及柴娜父女和杨三的长久注视中南下而去。

除此之外，部落中为其送行的只有零星几人。

虎子一人悄然站在半山坡林立的云杉木旁，因陆压家的惨祸哭得双眼通红，如今远远对着对着无生，欲言又止。

在八荒势力齐聚犁土丘之时，他也想跟着杨三一同来为无生助阵，可惜当他拿起长矛背上弓箭后，他的爹娘死活将他拽住不许出门。

虎子没能亲眼见到当时大觋师设下的结界之内发生了什么，只在杨三哥的口中才大致了解那一天的惨烈。

他也算是无生在犁土丘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杨三哥在，陆压在，连柴娜都在，他却躲进了家里，因此心中才更觉愧疚。

当南下这一行人经过这片山坡时，他就眼睁睁看着无生微笑着转过头，望向自己，挥手告别。

他不敢把头低下。

他怕在失去陆压那个兄弟后，再失去另一个。

无生并不清楚虎子心里是怎样想的，他以为这个高大威猛的小伙子是在为生死不明的陆压担忧。

谁都知道虎子跟小鸭子的关系最好，平日里对其也是百般护着，如今小鸭子为爹娘复仇而去，可他却只能窝在山里，他的心里想必痛苦极了。

但无生有种预感，陆压此一去非但不会死，反而会脱胎换骨，真正变成个不再受人欺辱的男子汉。

的确如大觋师所说，人各有命，被八荒竞逐而南下，是他无生的命，爹娘惨死孤身千里复仇则是陆压的命。

都是在劫难逃。

心中作此想，无生也就不感到忧愁了。

不过眼下他也有忧愁。

这个忧愁不是来自于跟柴娜和朋友的分别，不是来自于远离故土去到一个陌生的所在，也不是来自于对陆压命运的同情。

他的忧愁来源于身后。

所有人、包括大觋师贾先生，都以为南下的队伍中只有六个人，无生爷俩和九黎山、招摇山的四位座下。

但无生清楚，此刻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头夔牛。

临行之前，无生对爷爷巴老猿说先去方便一下。

然后他迅速跑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皱眉问道，“你跟着我干嘛？”

隐于虚空的夔牛就在他身旁，理直气壮道，“我跟你走。”

“你跟着我干嘛，该去哪儿去哪儿。”

“我就该跟着你。”夔牛声音在无生心里缓缓响起。

“你是上古异兽龙种，你跟着我，我可养不起你。对了，你是吃草的么？也没见你吃过东西。如果你是吃草那还行。”

夔牛似乎怔了怔，半晌才道，“我不用吃东西。”

“哦，那还好。”无生松了口气，“你跟着我我就得对你负责，不吃东西倒是省去不少麻烦。不过就算你不用吃东西也不行，你还是别跟着我了，我觉得别扭。”

“别扭什么？”夔牛好奇道。

“如果你只是一头牛还好，可你是一头会说话的牛，还是个神牛。”无生认真道，“你跟在我旁边，虽然别人看不到你，可我总要吃喝拉撒，旁边有头会说话的牛时时刻刻盯着，怎么会舒服的了？”

“我不盯着你，你想多了。”夔牛觉得无生有些无聊。

“可你跟着我干嘛呢？我虽然是那什么混沌转世重生，可我就只会耕地。你又不帮我耕地——等一下，哦，我知道了。”无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夔牛，“据说动物刚出生时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认作爹娘，该不会是因为你一出世头一个见的是我，所以就要认我当爹吧？”

夔牛鼻子里瞬间喷出两道火焰来。

“你放屁！”

“天下大乱夔牛现世，我从地底沉睡中苏醒，是因为世间要遭逢大祸。”

“你的意思是，天下大乱是我引起的？”无生叹了口气道。

“我没这么说。”夔牛哼道。

“可你是这个意思。”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会跟着你。”

“那你总不能只是跟在我屁股后面罢？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次南下我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无生忽然笑了笑。

夔牛仿佛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不会无聊到跟我在这里耍嘴皮子。你尽管放心，在你该死之前，我会尽量帮你的。”

“那我什么时候该死，什么时候不该死。”无生笑着问道。

“人类啊，总是有那么多该死的问题。”夔牛晃动青色头颅，无奈叹息。

无生也不再言语，于是一人一牛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