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北京,大雪飘飞。
阳光打在雪面上,晃得人眼晕。
火车站前,我看着身上军绿色冲锋衣,陷入了沉默。
这是去年的生日礼物。
记得我吹灭蜡烛时,江晓曼说:“你以后要是去采访,穿这个抗风。”此时,这句话细得像根针,扎得人胸口发闷。
江晓曼的眉头拧成个结,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烦躁:“林成,你去过西藏么?知道那地方海拔多高、冬天风多大么?那叫一年,一年!去旅游可以,你要在那个鬼地方待一年?你们单位,是不是就你一个傻子?”
我抬起头:“这是我单位的任务,不苦,哪来的优秀题材?而且,我读了好多天路相关的作品,我想亲自感受一下震惊全世界的伟大工程,我想见一见那片天路的守护者。”
我们相恋三年,从大二到现在。
她的父亲是怀机副段长,看不上我一个东北人,又是个小职工,在北京没钱没房。
正是如此,我需要一部像样的作品来证明我的能力,不靠任何人,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她又说:“林成,我之前求我爸走走人脉,给你调进机务段,培训走个过场,先当副司机,事儿都办一半儿了,你到底想咋样啊?你想想,到时候,你再用公积金贷款买个房子,你就是北京户口了,咱俩不就稳定了吗?有我爸这层关系,这点事儿并不难,你干嘛非要当个破记者呢?”
“晓曼,我是个男人。”
“哼?男人?”江晓曼被气笑了。
“你丫也不是电视台记者,拼什么命啊!今天你要走,你就再别联系我了。”她眼神里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决绝,说完,转头摆手拦停了出租车。
或许,她期待我追上去吧?
看着她的背影,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周围看热闹的目光都毫不在意。
我伸手摸向脖子,扯下那对我们第一次旅行时买的,刻着彼此的名字缩写的情侣吊坠。
我把吊坠塞进背包侧兜,指尖蹭过冰凉的金属。
门第不同,我不想低着头生活。
经过五天的奔波,我到了沱沱河站。
凌晨三点的出站口,冷风裹着沙粒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
与路上列车员介绍的一样,过了格尔木之后,海拔会不停攀升,不仅袋装的薯片涨得漏气了,下车时也有了一些头晕、恶心的症状,但我还能接受。
迷迷糊糊间,我背着装满设备的登山包,跟着工务段的接车师傅上了辆蓝色工程车。
师傅朴实地说:“兄弟,你是北京人,咋想起来上这地方了?主任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民铁道》记者要来实地采访,我还以为主任喝多了呢。”
“这是我的工作。”我轻描淡写了一句,因为不舒服,也懒得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风景。
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说:”这是咱们段的作业车,和京局下属工区那种工程车不一样,这个底盘加高过,能走唐古拉山的碎石路呢,路虎都没有它抗劲。”
格尔木这里人说话,常用“啥”“咋”等西北方言词,比如“你咋才来”,声调接近兰银官话,没有明显的抑扬顿挫。
师傅姓王,五十多岁,脸上带着常年在高原生活留下的暗红,指了指车厢角落,“那儿有备用氧气瓶和红景天,要是不舒服就说。”
我摆了摆手:“谢谢,我能接受。”
路过唐古拉山镇,窗外的夜色渐渐淡成灰蓝,戈壁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偶尔闪过的输电线塔,亮着一点微弱的光。
王师傅拧开收音机,里面飘出断断续续的藏语歌曲,他跟着哼了两句,然后转过头跟我说:“小伙子,看样子第一次上高原吧?刚来这里,头疼、恶心都是正常的,要学会适应。”
我刚想回话,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根小锤子在里面敲,没过多久,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我赶紧抓过旁边的塑料袋干呕起来。
我知道,这不是晕车,是高原反应来了。
王师傅停下车,从副驾储物格里摸出一袋红景天,递过来水壶和杯子:“赶紧嚼两片,能缓点。”
“高原上空气薄,海拔每升1000米,氧气分压就降10%左右,唐古拉山镇海拔4600多米,氧气含量还不到内地的60%。大脑缺了氧,就会头疼。肠胃供血不足,就容易吐,这都是急性高原反应的正常症状。红景天这东西,能提高身体对缺氧的耐受度,不过得提前吃才管用,我给你的是应急的,先顶着。”
我嚼着红景天,苦味在嘴里散开,倒是压下去一点恶心感。
工程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厢里的工具时不时发出碰撞声。
我看着有半人高的道尺,起道机,一大堆碎垫板,还有装着螺栓、扣件的铁盒,外带几袋防滑砂。
王师傅点燃了一根烟,也给我扔过一根来,顺便递过来了火机。
我摇了摇头,没接。
王师傅笑了笑,拐过一个弯儿,又说:“我去过北京,去年去的,带女儿看的升旗。首都亮天早,比这边儿早两个小时。”
我强忍着恶心,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我老家黑龙江亮天更早,五六月份的时候,三点半天就亮了。”
“黑龙江人,在北京工作?”
“嗯!”
王师傅扔掉烟头,摇上窗户说:“黑龙江更冷,那你只要克服缺氧问题,这里倒冻不坏你。
工程车颠簸得很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开了一个小时左右。
“林记者,咱们施工的地点快到了。再坚持坚持。”
“还没有到吗?”我好奇地问道:“王叔,工区不都在火车站旁边吗?怎么开了这么久?”
王师傅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说:“这里和京局、哈局不一样,地广人稀,几十公里才有一座车站,每隔几百公里才有牧民驻扎。工务段管理的线路也长,像我们工区四周没什么人,而且,工作到哪里,就在哪里扎个帐篷,不是每天都能回工区的,你不是要去工作地点采景吗?”
“对,我要深入一线采景!”
“那这么走没错,咱们人都在唐古拉山入口那片儿呢!”
我透过窗子看着后箱,一大堆工具,在颠簸的路上发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呵”王师傅浅笑了下。
“别喜欢这些东西,能累死你。”
“这些东西,都放在车上吗?”
“人都在帐篷里睡着,工具放车上丢不了。”
王师傅又点燃一根烟:“那片是冻土区,夏天冻土融化会让钢轨崎岖不平,冬天收缩又可能会抻断钢轨,咱们的人得天天盯着重点区段,后箱里那些工具,都是关键时候要用的东西。”
车窗外的地貌,慢慢变了。
戈壁滩上显出稀疏的枯萎牧草,远处的雪山轮廓越来越清晰,像铺在天边的白纱。
工程车内,海拔表上的数字不断跳动:4500米、4610、4540米……
我的头痛又加重了,连带着耳朵也嗡嗡作响,下意识的揉了揉。
“林记者,这是耳膜受气压影响,你多做些吞咽动作,耳朵能舒服些。”
“坚持坚持,快到了。”王师傅突然放慢车速,指着前方一片白色的帐篷:“那就是咱们工区的作业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几顶蓝色的棉帐篷扎在雪山脚下,风裹着雪粒像鞭子一样抽在帐篷上,发出“呼呼”的响声。
工程车刚停稳,一个穿着三层棉衣、戴着防风镜的汉子就迎了上来。
他摘下防风镜,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嗓门像洪钟:“老王,这就是林记者吧?赶紧进帐篷缓口气!”
王师傅介绍说,这是工长周民,在唐古拉山待了快十年了。
老周伸手想帮我提背包,我赶紧摆手说:“大叔,我自己来。”
谁知,我刚一使劲,头又晕了一下,差点栽倒。
老周眼疾手快扶住我,皱着眉说:“看你这脸色,肯定是高原反应犯了。这风能把人吹死,你先去旁边的生活帐篷歇着,我给你煮点姜茶。”
我跟着老周往帐篷走,雪粒打在防风镜上,很快就结了一层白霜。
“这防风镜得常擦,不然一会儿就看不见路了。”
老周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块麂皮,擦了擦镜片:“高原上紫外线强,雪会反光,不戴防风镜容易得雪盲症,而且,风里夹着冰粒,能把眼睛刮伤。我们这棉衣也是特制的,外层防风,中层抓绒保暖,内层是透气的速干布,不然出汗了贴在身上,一会儿就冻成冰碴子。”
掀开帐篷门帘的瞬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帐篷里搭着两张铁架床,中间放着个柴油取暖炉,炉火烧得正旺,旁边的桌上摆着个红色的急救包。
老周打开急救包,拿出个体温计递给我:“先量个体温,高原上发烧可不是小事。”
他指着急救包里的药说,“这里有盒地塞米松,要是喘得厉害就吃一片,能缓解肺水肿;还有硝酸甘油,预防高原心脏病。咱们在这作业,安全第一。”
我量完体温,36.8℃,还算正常。
老周松了口气,给我倒了杯姜茶:“趁热喝,驱驱寒。”
我捧着姜茶,看着帐篷外漫天的风雪,感觉这高原的冷比哈尔滨的冷有过之无不及,这里的风,是从皮肤往骨头里钻,是缺氧时大脑的昏沉,是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的刺痛。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副工长老孙催促的声音:“大伙儿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半小时后天窗开始,咱们走过去还得十多分钟呢!”
那个天窗,就是上道作业的时间。
我掀开帐篷帘一角,看见几个穿着棉衣的工人正蹲在雪地里,手里拿着冷馒头和火腿肠。
冰天雪地里,火腿肠冻得硬邦邦的,得用牙啃着吃,我也是头一次知道火腿肠能结冰。
我有些好奇,他们的防风镜上都结着白霜,脸上却没什么抱怨的神色,偶尔还说笑两句,在这种环境下,长时间人不会压抑吗?
老周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汉子,歇够了再出来采访,别急。咱们这工务段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就好。”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跟我说,“你背包里要是有贵重东西,记得收好了,别让熊给偷了去!”
我点点头,看着老周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帐篷里的取暖炉“咕嘟”响着,我摸了摸背包侧兜,那枚情侣吊坠还在,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有种心痛的感觉,说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