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厅内,火炉里的牛粪烧得噼啪响,火星偶尔从炉栅间跳出来,落在水泥地上渐渐的熄灭。
拜合蒂阿姨提着锃亮的铜壶,倒出琥珀色的酥油茶,热气裹着奶香漫开来,瞬间驱散了众人身上残留的风沙寒气。
小白玛跟在阿妈身后,双手捧着叠好的粗陶碗,分到我面前时,指尖不小心蹭到我的手背。
怎么说呢,那触感比酥油茶还暖些,我下意识缩了缩手,她却像没察觉一样,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笑着说:“多喝点,抗风。”
在北京,藏民还真的不多见,何况是一家有两个少数民族的家庭。
我借着机会掏出小本子,有礼貌的说了句:“次仁大叔,我想记录一下牧民的生活,我有些事没弄明白,你们不是游牧民族吗?水草再丰满,可总有吃空的一天呀,像你们这样安家,水草不丰满了怎么办?”
次仁坐在火炉对面的藏式长椅上,手里转着颗磨得光滑的天珠,开口时,声音带着高原人特有的厚重。
“以前,我们是不像现在这样定居的,就像你说的,得跟着牧草走,都是扎帐篷。草色变浅了,就知道该往南移,草根泛甜了,就是夏天到了。”
他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色,“现在房子扎在这儿,可看草的习惯没丢,每天早上都要去屋后草甸转一圈。草不丰满的地方,我们会去买草种,回来播撒上。”
原来是这样,还有种草的。
我顺着他的话问:“那现在草甸的情况怎么样?”
话刚出口,就见小白玛悄悄朝我挪了挪身子,手肘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林记者,你别看这几天风大,表层的草有点蔫,但根扎得深,没事的。”
她说着抬起手,掌心向上比了比,“你们外乡人不懂,高原的草看着矮,但根能扎到地下一米深呢,就是为了扛住大风和冬天的冻土层,屋后那片芨芨草才厉害。”
“你跟我过来。”
小白玛起身,拉着我的手腕往窗边走,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叫,借着屋内透出去的微光,能看到成片的芨芨草秆子在风里摇晃,却始终没被吹倒。
“你看那个方向,藏原羚和牦牛冬天就靠这个活,秆子嚼着有劲儿,还能当燃料。”
我侧头看她,炉火的光落在她脸上,把她长长的睫毛映得根根分明,连脸颊上淡淡的高原红都显得软乎乎的。
拜合蒂阿姨这时端来一盘奶渣糕,笑着打断我们:“这丫头,一说起草甸就停不下来。”紧接着,又对小白玛说了一句维语。
小白玛这才意识到还抓着我的手呢,连忙松开我的手腕,坐回原位,老周和其他人都呵呵的笑着,小姑娘也感觉有点冒昧,小脸儿有些微红。
次仁接过话头,和我说起唐古拉山附近的天气:“那边脾气怪得很,过一阵开了春,上午可能太阳晒得人想脱外套,下午白毛风一刮,气温能骤降十几度。你来到这个地方,肯定会不适应,别害了病。”
说着,次仁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厚的藏袍搭在臂弯,“你看这个,我们家一年四季都备着。别管冬天还是夏天,风一不对劲,裹上再出门,不然,手露在外面能吹得发疼。”
他把藏袍递到我面前,我伸手摸了摸,羊毛密实又柔软,上面还绣着简单的蓝色云纹。
我想起刚才次仁提到经幡,顺势问起换新经幡的习俗。
小白玛眼睛亮了亮,转身从里屋拿出一本笔记本,封皮是用牦牛皮做的,边缘磨得有些毛糙。
“我阿爸每年换新经幡时,都会让我记下来。”她翻开本子,里面全是手绘的图案,有经幡的五种颜色标注,还有熊爪印、狼粪的素描,线条虽然简单,却画得很仔细。
“你看这个熊爪印。”她指着其中一页,指尖在纸上轻轻点着:“如果印子边缘有裂痕,说明熊刚走过没多久,狼粪要是发黑,就证明它最近在吃旱獭。”
她抬头看我,认真的说:“我们藏族人不主动招惹野兽,遇到人面熊要慢慢后退,不能跑,那家伙的短距离速度比马还快,跑了反而会被追。”
听到小白玛这话,我忽然想起几天前,线路上老周看到熊的脚印后的动作,告诉我不要动,用喷雾吓跑它。
我凑过去看得更清楚些,鼻尖不小心碰到她棕色的发梢,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酥油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晚上10点多,大风停了下来。
老周带着人想走,却被次仁拦了下来,用极重的兰银口音说:“老周,天黑了,走不了了,在这儿住吧,明早再走。”
拜合蒂阿姨将另一个屋子点燃了火,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干牛粪能当燃料使用,温度上的很快,不一会儿,穿着棉袄就流汗了。
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借着烛光,整理着这一家人的高原知识科普,因为笔记本电脑在帐篷里放着,此时,只能用手写的方式记录。
小白玛坐在一旁,好像对记者很好奇,询问这,询问那,问北京是什么样子,黑龙江是什么样子。
“你有QQ号吗?进我空间,里面有天安门的照片,还有好多好多各个地方的照片。”
“QQ,我听说过,但我没有?”小白玛摇了摇头。
她是典型的牧民,这处宅院虽然大,但距离唐古拉山镇有十几公里,国家电网目前还没有修到这里。
而她家在唐古拉山镇也有房子,那里有电,但不时常回去,小姑娘高中毕业就不念书了,也不去网吧,并没有QQ。
我打开手机相册,调出了各地的照片,小白玛拿着我的诺基亚N86,一张一张翻看着:“真好,真漂亮!”
我忽然想起之前的疑问:“小白玛,叔叔姓次,阿姨姓拜,你怎么姓白呢?”
谁知,话刚说完,小白玛就笑了。
她伸手轻轻点了下我的鼻头,那力道很轻,嘟嘴斥责的说:“你真冒犯,我们藏族人没有固定的姓氏呀。我阿爸不姓次,他叫丹增次仁。我也不姓白,我母亲是维吾尔族,叫拜合蒂·吾斯曼:拜合蒂是名字,意为幸福,吾斯曼是姓氏。”
“丹增次仁?那你叫什么?”
她收回手,指尖还悬在我鼻尖前两厘米的地方,语气带着点俏皮:“我叫白玛多吉,多吉是金刚的意思,白玛是莲花的意思。我会三种语言,藏语、维吾尔语、汉语呢。”
“那你就是叫金刚莲花呗?”
“你才叫金刚莲花!”小白玛嘟起了嘴,一脸不满的样子。
我呵呵的笑着,被她点过的地方有些发烫:“那我还是叫你小白玛,好听。”
她听到这话,耳朵尖悄悄红了,低头翻着我的手机,没再说话,只偶尔用眼角余光瞥我。
聊到一个小时,屋外的风声渐渐小了,小白玛忽然拉着我起身:“带你去看星空,现在风小了,能看到银河。”
高原的夜晚没有光污染,满天的繁星。
“你看那个。”她指着天空中一串明亮的星星:“那是猎户座,有三颗并排的星,是它的腰带。”
她的手指纤细,在星空下显得格外白。“以前牧民夜里赶路,就靠猎户座辨方向,看到它的腰带朝东,就知道该往东边走。”
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我喜欢铁路,最开始是因为周叔他们的白帐篷,因为我们藏族的姑娘没嫁人前也会住在白帐篷里,就在草甸上搭着,等意中人来。”
她说这话时,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颊边,她抬手拢头发的动作,让我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就是施工驻扎的白帐篷?”
“对,最开始我都误会了,以为谁要嫁人呢!这就是民族文化不同,我进去才知道,里边是一群汉子。嘿!等风停了,我带你去看,就在屋后草甸那边,去年我阿姐出嫁前住过的白帐篷。”
气氛沉默了几秒。
我摸了摸相机,笑着说:“我给你拍点照片吧,这里的星空这么好看。”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乖乖站在屋前的芨芨草旁,我调整相机时,她还会主动问:“这样站可以吗?要不要我举着经幡?”
我让她笑一笑,她就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风把她的藏袍衣角吹起来,在星空下,像一只展翅的鸟一样。
我拍了很多张,有她指着星空的样子,有她抱着奶桶的样子,还有一张是她低头拢头发时,烛光映在他脸上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屋外牦牛的叫声吵醒的。
推开房门,就看到小白玛站在草甸上,手里提着一桶饲料,正往牦牛群里倒。
晨光洒在她身上,把她的棕色头发染成了红色,草甸上的露珠沾在她的藏袍下摆,亮晶晶的。
她看到我,立刻挥手:“你醒啦?粥快煮好了,阿妈说,你们汉人习惯吃粥。”
走进屋,次仁已经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糌粑和一碗粥:“林记者,知道你吃不惯糌粑,让白玛特意煮了粥,还加了点青稞。”
我看向厨房,小白玛正端着粥出来,脸颊上梨涡十分明显。
吃完早餐,我们准备回工区了。
收拾东西时,小白玛忽然把一个布袋子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风干肉,高原上体力消耗快,饿了就吃点。”
布袋子是用藏布做的,上面绣着和她藏袍上一样的云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路上小心点,要是还想来看星空,记得来我家找我。”
我点头,把布袋子放进背包里。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小白玛还站在屋前,手里挥着一条红色的绳子,那是昨天她系在经幡上的红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解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