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都会跟着老周他们上线作业,找水平、垫板、拨道,线路除雪等等。
经过几天的适应,我的高反有了明显的好转,但并不像这里土生土长的人那样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偶尔也会出现恶心、头晕的症状。
小白玛每天都会骑着马放牛,总在我们附近。
她并没有藏民普遍的皮肤特征,样貌也大部分随母亲,民族混血加上在雪地纵马奔驰的样子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也是这几天,我和她学会了骑马。
不知不觉,两个星期的采访任务转眼结束了。
清晨,我刚走出驻扎帐篷,就听见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雪幕里,娇俏的身影裹着厚厚的藏袍,骑着一匹棕色的马,慢慢朝我这边走过来。
小白玛今天没有扎辫子,而是留了一头披肩发,头顶系着红色的绳子,和之前一样,每次一笑,眼睛就弯成了月牙。
“小白玛?这么大的风,你怎么来了?”我赶紧跑过去。
老周也跑了过来,伸手扶住了马缰绳。
小白玛翻身下马,脸冻得通红,嘴唇也有点发紫。
驻扎地距离她家虽说不远,但骑马过来要走半个多小时,这么大的风雪,大人都不敢轻易出门,更何况她一个姑娘。
我才发现,她怀中的保温桶外面还裹着两层厚布,是她阿妈的围裙改的。
“路上马蹄滑,摔了一次……”她指了指自己的裤腿,上面沾着厚厚的雪,还有一块泥印,“不过青稞饼没凉,我早上五点就起来和面了,烤了好久,亲自做给你的。”
“亲自……给我做的?”
我接过保温桶,打开盖子的瞬间,一股麦香混着黄油的味道飘了出来,还带着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诱人。
我咬了一口,热乎的饼在嘴里化开,带着淡淡的甜味。
小白玛蹲在旁边,看着我吃饼,脸上露出了笑容,雪落在她的红绳上,像撒了一把碎星星,亮晶晶的。
“阿佳,好吃吗?”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之前都叫我林记者,今天叫了阿佳,说完,小白玛又红着脸低下了头。
格尔木位于青海境内,属于藏语安多方言区,当地藏族女孩称呼哥哥最常用且亲切的叫法是阿佳,与卫藏方言的“阿古”有明显地域差异。
“好吃!”我点了点头。
这小小的青稞饼,这稚嫩的举动,像是一束光,照进了这寒冷的大雪天里,也照进了我心里那片迷茫的角落。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情侣吊坠,看了看工区外的钢轨,又看了看白玛的红绳辫,眼神定在了她的头上。
【人生的意义,应该不是追求一个完美的终点,而是在颠沛流离的路上,守住自己该守的责任,珍惜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暖。】
“讨厌,这么看我干啥?”
哦哦哦!
我忽然挪开目光,低头吃着手中的青稞饼。
次日,我要向下一个地点启程了。
清晨,我蹲在门槛边收拾采访包,指尖划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有老周讲工作时的顿号,小白玛说牦牛习性时画的小圈,还有前几天在她家看星星时,她教我写的藏语、维语“星星”的读法,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高原特有的拙朴。
帆布包的拉链刚拉到一半,就听见院外传来“叮铃、叮铃”的脆响,那是小白玛身上的铜铃,放牛用的。
我抬头时,正好看见她牵着马,站在院门口,藏青色的藏袍领口别着朵干了的格桑花,是前几天我帮她摘的,没想到她还别在身上。
“你真的要走啦?”
她快步走进来,蓝色的眼睛先扫过我脚边的行李箱,又落在我手里的采访包上,指尖下意识地攥了攥藏袍的衣角。
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前几天我问她,“有没有离开过青海”时,她也是这样攥着衣角,半天没说话。
我点点头,刚要开口说“我会在青藏线采访一年”,她突然往后退了半步,伸手从藏袍的内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个用白色棉布包着的东西。
布角磨得有些起毛,显然是揣了很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根红绳。
那红绳上编着细密的金刚结,尾端缀着颗指甲盖大的蜜蜡珠,珠面被摩挲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我小的时候,阿妈去塔尔寺给我求的平安绳。”小白玛把红绳递到我面前,声音比平时轻了些,“阿妈说,骑马半个钟头的路才到寺里,找活佛念了经,戴在手上能顺顺利利的。”
我伸手去接,指尖碰到她的掌心,才发现她的手比我的暖很多,雪白的小手,指腹上带着常年喂牛、捻羊毛磨出的薄茧。
红绳拿在手里很轻,却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我自己系吗?”我拿着红绳往手腕上绕,手指却总勾错绳结,试了两次都没系好,脸不由得有些发烫。
小白玛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帮你系吧,阿妈说要系紧点,才不会掉。”
她绕红绳时动作很慢,每绕一圈都会轻轻拽一下,生怕勒疼我,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也听不懂。
系到最后一圈时,她突然抬头问我:“你说的成绩,是不是就能一直做现在的工作?就是能写好多人的故事,能上报纸的那种?”
“对呀。”我看着她认真的眼神,突然想起她没离开过青海的事,心里一动:“小白玛,等我这次任务完成,我可以带你去青海以外的地方看一看。”
小白玛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去调整绳结。
“真的呀?”
小白玛眼睛发亮,手底下的绳结也系好了,她轻轻拽了拽红绳,确认不会掉才松开我的手腕:“那我等你。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纳木错。冬天的纳木错会结冰,踩在冰面上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阿爸说,那是星星在跟我们说话。”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藏袍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塞到我手里:“这个是我去年秋天在山坡上摘的野枸杞,晒干了的,泡在水里喝,甜得很。你路上可以喝,也可以带回去给你的同事尝尝。”
“丫头!”院门口突然传来老周的声音,他扛着个工具包走进来,看见我腕上的红绳,先是疑惑了一下,笑着点点头:“你们……挺好,挺好的!”
小白玛俏脸刷一下红了:“周叔,别说!”
“呵呵呵。”老周只是傻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从工具包里掏出个磨得锃亮的道钉,泛着冷硬的金属光,钉尖却被打磨得圆润,显然是特意处理过的。
“汉子,把这个带上。”
老周把道钉塞到我手里,“青藏铁路西宁至格尔木是1958年开始修的,格尔木至拉萨段前几年才开通,这是几年前用的东西,再往拉萨走,铁路工人都没见过道钉。当时,我特意留着,磨了半个月才磨亮。你不是要写我们的故事吗?带着它,就当是我们这群老骨头给你的念想。”
说到此处,老周一脸坏笑,指了指我手腕上的红绳:“这丫头前几天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不是就这么走了,估计怕你忘了跟她的约定。”
小白玛在旁边听了,脸更红了,赶紧转过身去,嘴里小声辩解:“周叔,你别说了!我就是……就是想知道……没有别的意思。”
周民揉了揉小白玛的头,朗声笑道:“哈哈哈,不说,不说!”
我把道钉小心翼翼地放进采访包的侧兜,又把白玛给的野枸杞揣进外套口袋,抬头时,正好看见小白玛在偷偷看我,见我望过去,她又赶紧低下头,辫梢的红绳晃来晃去,像颗跳动的小火星。
“林记者,咱们该走了。”
这里的采访任务结束了,工区外边,供电段工区来接人的司机师傅在门口喊了一声,行李箱的轮子在雪地上滚动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安静。
刚要上车,我又收回了脚,走到小白玛的面前,把我的诺基亚N86和充电器、耳机一并递了上去。
“小白玛,这个手机送你了,我给你办了张流量卡,这个能看到我的QQ空间,还能自己拍照片,我还给你申请了个QQ号,点开那个企鹅,唯一的好友就是我。”
嗯!
小白玛刚开始还不要,说了好半天才接受。
我知道,那手机挺不了多久。
草甸还没有通电,要想充电的话,只能回唐古拉山镇的家或者去工区充。
她一直送到的岔路口,那里有棵老杨树,树干上系着很多经幡,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
车子发动前,我趴在车窗上看着白玛,她站在老杨树下,藏袍的衣角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展翅的鸟。
我这才看见,她手腕上也露出一根红绳,跟我腕上的一模一样。
“我等你!等你带我看青海以外的世界。”小白玛朝着我喊,声音带着点哽咽,“还有,一起去看纳木错!”
车子缓缓驶动,我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后看。
走出去大概几百米,我突然看见小白玛从藏袍里掏出个东西举过头顶,是我前几天落在她家的钢笔,她一直记着,想还给我。
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冽,还混着点格桑花的香气。
车子越开越远,小白玛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最后被山坡挡住,看不见了。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前几天的晚上,她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告诉我那是“守护星”,能帮人记住约定。
“你说,星星真的能记住吗?”当时我问她。
她点点头,眼睛比星星还亮:“当然能。只要你心里想着,星星就会帮你记着,不管走多远,都能找到回来的路。”
现在想来,她说的没错。
我掏出笔记本电脑,写下了我天路第一站、唐古拉山口采访之行的结尾语:
【这根红绳,这颗道钉,还有那句“我等你”,都是唐古拉山给我的约定,是星星帮我记着的牵挂。
之前我总觉得“坚守”是个硬邦邦的词,是老周他们在铁路上迎着风雪的样子。
可我现在才好像明白了,“坚守”也可以是软乎乎的,是小白玛站在老杨树下挥手的身影,是她辫梢晃动的红绳,也可以是她为了一个约定,期待的样子。】
合上笔记本电脑,我静静的看着窗外的草场,远方的雪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