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唐古拉山镇,休整了两天。
此时,格尔木还没成立供电段,青藏铁路格拉段的供电维修工作归西宁供电段管辖,中铁十二局负责日常维护管理的代维模式。
虽然没有专门的格尔木供电段,但有相关的单位和人员负责供电设施的维护工作,包括爬杆修电线等作业,以保障铁路供电系统的正常运行。
因为是周末,我被安排在西宁供电段格尔木地区的供电车间宿舍,等周日下午去一线工区,周一开始实地体验。
幸好有两星期的锻炼,让我高反也适应了些,只要不做剧烈运动,恶心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唐古拉山镇的风比起山口有过之而无不及,揣着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我裹紧冲锋衣,帽檐压得极低,可还是挡不住那刀子似的寒意。
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积着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老周说,这座镇的管理面积相当于三个北京市大小,我知道这只是地理上的比喻,实际镇子比想象中更小,几排藏式民居和砖房沿着唯一的主街铺开,屋顶的经幡被风吹得几乎要飞起来一样。
远处的雪山隐在铅灰色的云层后,只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沉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屋脊上的小镇。
走了许久,才在街角找到一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卖部,刚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酥油、烟草和方便面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门外的风雪。
“叮铃”一声,挂在里门上的铜铃,惊醒了躺在床上睡觉的男人。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起身时,军大衣还刮到了一个装着青稞酒的玻璃瓶。
“要点啥?”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藏腔。
“老板,来瓶热水。”我搓着手,把冻得发僵的手凑到柜台后的煤炉边,炉子里的火苗只有黄豆大,却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老板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刻着高原紫外线留下的深刻纹路,起身给我倒热水,动作有些迟缓,手腕上的藏银镯子叮当作响。
“看你不像本地人啊。”他把热水瓶递给我,又坐回柜台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烟雾在昏暗的小屋里来回打转。
“我是记者,在镇上住两天。”我接过热水暖了暖手,想起小白玛说:“别问这里人姓什么,不礼貌,要问怎么称呼”,便笑着改口:“大哥,怎么称呼?这店开多久了?”
“叫我扎西就行。”他吸了口烟,翘着二郎腿说,“快十年了。还要买啥?”
我环顾四周,货架上大多是方便面、饼干、火腿肠和日用品,角落里堆着几个印着“医用氧”的蓝色氧气瓶。“不买东西,我是想问问你们的生活,生意怎么样?做一个简短的记录。”
扎西笑了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马马虎虎,靠过往司机和熟人照顾。这里冬天雪大,车少,生意淡,夏天吧……还能好点。”
他顿了顿,指了指门外,“就像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半个月,面粉快卖完了,又没法上货,还是镇上牧民卖了自家糌粑,前后家串着吃的。”
“这么苦,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扎西的目光飘向窗外的雪山,眼神软下来:“离开这里?根在这儿,阿爸阿妈埋在镇后山坡,哪能说走就走?再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镇上就这一家小卖部,我走了,大家买东西更难。”
我听着他的话,想起老王说的“这地方虽然不好,虽然苦,但总得有人守着”,听了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时,扎西从里屋端来搪瓷碗酥油茶:“喝这个暖,比热水强,自己熬的。”
我端起碗,浓郁的酥油香混着茶香滑进喉咙,寒意瞬间散了,和小白玛家的味道一模一样。
刚喝了两口,门外铜铃又响了。
一个穿藏袍的牧民,牵着五六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扎西,两袋洗衣粉,一盒火柴。”
“记账呗?”扎西取了东西。
那孩子脸蛋冻得通红,躲在牧民身后偷看我,小女孩偷偷凑到我身边看相机,被我一笑,又害羞地跑回牧民怀里咯咯笑。
牧民走后,扎西看着我手上的红绳:“你的心上人是藏族姑娘?”
我愣了愣,摇头:“为啥这么问?”
“没、没啥。”他打了个哈哈,转移了话题。
我喝着酥油茶,觉得这小镇像这茶一样,初尝苦,细品却淳厚。掏出10块钱问:“扎西老哥,镇里哪有卖手机的?我找了好几圈。”
扎西摇了摇头,找我9块钱:“这里买手机?手机得去格尔木买。”
我点点头,早猜到了。
这小镇子不可能有,交话费都是代缴。而格尔木是县级市,说不定只有能打电话的机子,也没有苹果、诺基亚的智能机,上不了QQ,能不能照相都难说。
想了想,还还是西宁稳当。
告别扎西,我回宿舍收了电脑,给格尔木供电车间值班的人回了电话,锁上门便去了沱沱河站。
沱沱河车站是乘降所,没售票窗口,也没铁路工作人员,只有民警守着。上车之后,一股混杂着汗味、酥油味的热气就涌过来。
我想补卧铺,可列车员说没有,只好补了无座票。
车厢里挤得转不开身,行李架上堆满了藏毯、酥油桶,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好不容易找了个门头角落靠着,刚站稳,就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估计缺氧的劲儿上来了。
旁边一个穿藏青色藏袍的大叔看出我不舒服,递来一块糌粑:“小伙子,先垫垫,缺氧别硬扛,我这儿有便携氧。”
我接过糌粑,谢了他,摸出自己的氧气瓶吸了两口,头痛才缓了点。
大叔盯着我手腕的红绳,先是愣了下,然后说:“这红绳编得紧实,是心上人为你编的吧?妻子是藏族姑娘?”
“不是妻子,是放牧的女孩送的。”
大叔笑了,没多说,只说自己要去西宁给孙女看咳嗽,孩子咳了半个月,镇上卫生院治不好:“小伙子。这趟车人多,你这无座得扛16个小时,难受了跟我说。”
接下来的路,是真的“扛”。
车厢里氧气本来就不足,还总有人在门头抽烟,烟雾混着缺氧的憋闷,让我胸口发紧,实在不要太难受。
腿站得发麻,我就靠在车门上蹭着歇会儿,不敢多喝水,怕挤不到厕所。
大叔偶尔会跟我聊两句可可西里的事,说他年轻时赶羊去过,那里的风能把帐篷吹飞,晚上能听到狼叫。
熬到西宁时,我腿都肿了,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整个人都飘忽了。打了辆出租车去城西区同仁路,找到了诺基亚专卖店。
店员见我是记者,推荐了N86:“最新款,800万像素,拍采访素材清楚,还能上QQ。”
这个无需多介绍,给小白玛的就是这台机子,机子都出两年多了,还谈什么最新款?
我问了价,3400块,比前年上市时降了点,但还是贵。咬咬牙买了,插上卡,给母亲回了个电话,声音清晰,心里才算踏实。
买完手机去火车站,返程的票还是无座。这趟车人更多,我把新手机揣在内兜,怕挤坏了,便找了个靠近车门的位置。
一路上,情况是真的多。
旁边一个带小孩的阿姨抱着孩子哭,孩子饿了,却没热水冲奶粉,我想起自己买的矿泉水还温着,赶紧递过去:“阿姨,用我的水吧。”
阿姨谢了又谢,后来,还分了我一块青稞饼。
又是16个小时的颠簸,到沱沱河站时天已经黑透了,雪还在下,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我刚走出站台,就看到西宁供电段的皮卡车在路边等着。
一个穿深蓝色工装的师傅冲我挥手:“是林记者吧?你电话打不通,问车间才知道你去西宁了。我是马建国,盐湖供电车间的司机,来接你去工区。”
“不好意思了,叔,可可西里没信号。”我赶紧跑过去。
老马打开副驾门:“没事,我等你三小时了,外面冷,快上车。”
皮卡车发动后,老马笑着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无座不好扛,后边有氧气罐,还有红景天,都是提前为你准备的。”
“我暂时能挺住,来这儿半个多月了,也适应一点儿了。”我笑着说:“马叔,我还以为可可西里在西藏呢,原来是青海的呀!”
“当然!西藏没这么苦,过了唐古拉山,气候什么的都要比可可西里这边好。”老马从后视镜扫了一眼,笑着说:“你小子行啊,刚来半个月,就处上个藏族姑娘?”
“没有,我有女朋友。”
记得小卖部的扎西问过我,妻子是不是藏族姑娘,火车上的大叔也问过,今天这个老马是第三个人了,我疑惑地问:“马叔,你们为什么都这么问呢?”
呵呵呵……
“没什么,我就是想来问问。”
路上,老马给我科普起可可西里来:“咱们供电检修组是“红旗三八班”,管理地点是唐古拉山站至楚玛尔河站的100公里,全都在可可西里之中,平均海拔4800多米,比唐古拉山口那里还高一些,而且全是戈壁、盐湖,还有大片冻土。夏天融雪的时候,车开进去就陷,得靠牵引车拉,冬天更要命,风能刮到十级,站都站不稳,还常有狼、藏棕熊出没,你要小心一些,不要踩熊的脚印。”
“这个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马叔,那你们检修的时候,咋应对这些危险啊?”我好奇地问。
“能咋应对?提前看天气预报呗。带足干粮、氧气、防兽工具,作业时至少两人一组,不敢单独行动。”老马叹了口气:“但为了铁路供电,再难也得上,挣的就是这份钱儿啊。”
说话间,车到了工区宿舍。
我谢了老马,进入寝室,刚把新手机放在床头,衣服都没脱,就累的一头栽倒在床上,吸了两口氧,打开电视没看两眼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