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大捷的凯歌尚未在黄河两岸消散,李存勖便已率领得胜之师,星夜兼程,回师晋阳。
他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将大军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处的龙栖原,自己则只带数百亲卫,如同利剑出鞘,直插晋阳心脏。
晋阳宫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外面的血雨腥风与这里的歌舞升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李存勖端坐于龙椅之上,玄甲未卸,风尘仆仆,与大殿内粉饰太平的奢靡氛围格格不入。他冷眼看着台下。以李继韬为首的叛乱集团已被苏农娜与城内暗哨里应外合,一网打尽,此刻正披枷带锁,跪在殿中,面如死灰。
“李继韬,你还有何话说?”李存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继韬自知必死,倒也硬气,只是冷笑。
就在李存勖准备下令将其拖出斩首,彻底了结此案时,一个清越却又带着几分阴柔的声音响起:
“大王凯旋归来,又平定内乱,实乃双喜临门,何必让这些污秽之事,扰了今日雅兴?”
说话的是个面如傅粉、目似秋水的年轻伶人,名叫郭海寿。他原是景进引荐入宫的,因嗓音独特,擅演悲欢离合,颇得一些官员乃至宗室的喜爱。此刻,他正端着一杯酒,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伶人。
景进站在文官队列中,看到郭海寿出头,眼皮猛地一跳,心中暗骂这蠢货不知死活,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李存勖目光扫过郭海寿,又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景进,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郭卿有何高见?”
郭海寿见李存勖没有立刻发作,胆子更大了些,娇声笑道:“大王,继韬王爷毕竟是宗室至亲,一时糊涂,或许只是受人蒙蔽。如今首恶已擒,不如小惩大诫,彰显大王仁德。今日正当设宴庆功,让奴婢们为新排练的《霓裳羽衣曲》为大王助兴,岂不美哉?”
“是啊大王,海寿所言有理。”
“兵戈之气太重,确需雅乐涤荡。”
几个与伶人交好,或是曾被李继韬暗中拉拢过的官员也趁机附和,试图将这场严肃的政治清算,拉回到纸醉金迷的轨道上。
殿内一时间竟有些喧闹,仿佛李继韬的谋逆大罪,还不如一出新戏重要。
李存勖看着台下那些醉生梦死的面孔,看着郭海寿那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包藏祸心的笑容,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前世的画面与眼前景象重叠——正是这种粉饰太平、纵情声色的氛围,一点点腐蚀了他的意志,掏空了他的江山!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刚要发作,却感觉胸口一阵烦恶,气血翻涌。连日征战、心力交瘁,加上此刻的怒气攻心,竟让他眼前微微一黑,身形晃了一下。
“大王!”身旁亲卫惊呼。
这一幕,被台下众臣看在眼里。郭海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一些原本慑于李存勖威势的官员,心思也开始活络起来。大王……似乎并非铁打的身躯,也会疲惫,也会动怒。
李存勖强行压下不适,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但刚才那一瞬间的受挫感,却真实地烙印在他心里。他可以用铁血手段镇压明目张胆的叛乱,却难以立刻清除这种弥漫在朝堂之上的、软绵绵却无处不在的腐蚀之力。
“李继韬及其核心党羽,罪证确凿,明日午时,推出午门,斩首示众!其余从犯,依律严惩!”李存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杀意依旧凛冽。
命令下达,侍卫将面如死灰的李继韬等人拖了下去。
郭海寿等人似乎达到了部分目的——至少打断了那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他笑嘻嘻地再次举杯:“大王英明!乱臣贼子,自当伏法!如今尘埃落定,还请大王满饮此杯,观赏新曲……”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清脆声响。
一个高挑矫健的身影,逆着殿外的光,大步走入这歌舞升平的大殿。
她依旧穿着那身沾染风尘的胡服皮甲,狼首面具挂在腰间,麦色的脸庞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划破乌云的闪电。正是奉命平定晋阳之乱后,匆匆赶回的苏农娜!
她的出现,与这满殿的香风粉黛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所有的丝竹之声,在她铿锵的脚步声踏入时,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苏农娜看也没看那捧着酒杯、僵在原地的郭海寿,径直走到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启禀大王!末将苏农娜,奉命平定晋阳叛乱,现已肃清残敌,控制四门,缴获叛军与梁国往来密信若干,呈报大王!”
她双手高高举起一叠密封的信函。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郭海寿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手中的酒杯微微颤抖。那些刚才还在附和他的官员,也纷纷低下头,不敢与苏农娜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对视。
李存勖看着台下那个风尘仆仆却英姿飒爽的身影,看着她在那一片软玉温香中,如同磐石般坚定沉稳,心中那股翻涌的气血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那一瞬间的受挫感,仿佛被她带来的凛然之气所驱散。
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御阶,亲手接过了那些密信,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苏农娜的手臂,将她从地上轻轻扶起。
“爱卿,辛苦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温和。
苏农娜抬起头,对上李存勖的目光。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与愠怒,也看到了他此刻毫不掩饰的赞赏与……依赖?
她的心,猛地悸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