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的声音落下,太和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停止了流动,烛火不再跳动,百官的呼吸也停滞在胸腔。
那句“愧不敢受”,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足以吞没一切的死寂。
龙椅之上,皇帝赵乾脸上的笑意一寸寸褪去,像是被冰水浇过的滚油,只剩下青白色的凝固。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攥住了龙椅的扶手。
百官之中,终于有人从这巨大的变故中惊醒。
一名须发花白的御史大夫猛地从队列中跨出,他身形干瘦,此刻却像一杆愤怒的标枪。
他指着顾青山,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顾青山!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声音尖利,划破了殿内的宁静。
“陛下天恩浩荡,封你王爵,此乃旷古绝今之殊荣!”
“你竟敢当众抗旨,藐视天恩!你将陛下置于何地?将我大梁国法置于何地?”
一声声斥责,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少官员回过神来,看向顾青山的眼神变了。
从羡慕,变成了惊骇,又从惊骇,变成了某种看疯子似的怜悯。
顾青山没有看那名御史。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龙椅上的赵乾身上。
他无视了那足以杀死人千百遍的斥责,对着御座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这一拜,比之前更深,头颅几乎垂到了腰间。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坦白的声音,开始了他的陈述。
“陛下,臣自幼所学,不过是些经史子集,所求所想,也无非是科举入仕,谋个偏远县城的闲职。”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臣想在那里买上几亩薄田,盖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每日读书喝茶,听雨观花,此生足矣。”
这番话一出,殿内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
这是什么话?
一个为大梁立下不世之功的国士,最初的梦想,竟是当个富家翁?
那名御史大夫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再次开口。
顾青山却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此次北征能侥幸得胜,非臣一人之功。”
“是边关三十万将士,用血肉筑成长城;是朝中诸公,呕心沥血,保障后勤。”
“更是陛下洪福齐天,天佑我大梁。臣不过是恰逢其会,被时势推到了那个位置上。”
他的话语充满了自我贬低。
这些话,听在众人耳中,却因为他那清澈坦然的眼神,化作了极致的谦逊。
龙椅上,赵乾紧攥扶手的手指,稍稍松开了些许。
他看着顾青山,眼中的怒火,被一丝疑虑所取代。
顾青山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
“陛下,自领命出征以来,臣夜不敢寐,食不甘味。”
“臣每日面对舆图,看见的不是山川河流,而是无数将士的性命,是边关百姓的生死。”
“臣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万千家庭的悲欢离合。这副担子,太重了。”
他抬起头,直视着皇帝。
“如今北境已安,天下太平,蛮族百年之内再无南下之力。”
“臣自觉已耗尽了毕生心血,再无半分余力为国分忧。”
“臣已心力交瘁,只愿解甲归田,做一闲云野鹤,此生足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够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开始描绘一幅画面。
“臣想去江南,看小桥流水,听吴侬软语。”
“春日里,在田埂上走一走,闻一闻泥土的芬芳。”
“夏夜里,在院中摆一张竹椅,数一数天上的星星。”
“秋风起时,温一壶浊酒,看落叶满阶。”
“冬雪落下,便围炉而坐,读几卷闲书。”
他描述的景象,没有半点金戈铁马,没有半分权势滔天。
那只是一个普通人,最简单,最质朴的愿望。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一丝一毫对权力的留恋,只有对那种生活的向往。
这番真诚的剖白,彻底改变了殿内的风向。
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这是何等胸襟?”
“立下此等功业,却视富贵如浮云。”
“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竟从他眼中看不到半点虚假。”
“若非心怀天下,又怎能立此大功?若真是圣人胸怀,又怎会贪恋王爵之位?”
指责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慨与敬佩。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殿中的年轻人,忽然觉得,他拒绝封赏,似乎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青山看着众人的反应,看着皇帝眼中那逐渐化开的冰冷。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再次躬身,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座太和殿。
“陛下!”
“封王,是对臣功绩的加冕!”
“而放手,却是对臣心愿的成全!”
“臣,不要加冕,只求成全!”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赵乾。
“恳请陛下,成全臣做一个富家翁的最终梦想!”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赵乾的脑海中炸响。
他看着顾青山,看着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看着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
封他为王,是将他永远地绑在这架名为“大梁”的战车上,让他继续为这个帝国耗尽心血。
这是君王的驭人之术,是帝国的无上荣光。
可放他离去,是成全一个圣人的淡泊,是君臣之间的一段千古佳话。
这是君王的胸襟,是天子的气度。
他将一个选择题,摆在了赵乾的面前。
是做一个掌控一切的君王,还是做一个成全圣贤的圣君?
赵乾看着他,眼中的猜忌和愤怒,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复杂的欣赏,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慨,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整个太和殿,再次陷入了安静。
这一次,不再是惊骇的死寂,而是一种等待。
所有人都看着龙椅上的皇帝。
他们等待着,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会如何抉择。
批准,则君圣臣贤,一段佳话流传千古。
不批,则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容不下一个功成身退的圣人,甚至会引来猜忌。
赵乾沉默了。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
他看着御座之下,那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久久没有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