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获准归隐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吹遍了京城。
太和殿上的那场君臣问对,被人口耳相传,演绎出无数版本。
有人说,顾先生是天上的谪仙,功成之后便要返回天庭。
有人说,顾先生是当世的圣人,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顾青山对这些传言一概不知。
他待在皇帝赏赐的别院里,谁也不见。
他只等着收拾好行囊,拿到皇帝承诺的黄金与地契,然后立刻动身。
可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第三天下午,几个年轻人找到了这里。
他们都是在顾青山推行新政时,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为首的叫张启,如今已是户部的一名主事。
“先生,我等前来拜别。”
张启几人站在院中,对着屋门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们不敢进屋,怕扰了先生的清静。
顾青山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看着院子里站着的这几张熟面孔,揉了揉眉心。
“你们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先生即将远行,我等心中不舍。”
张启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孺慕之情。
“更想在先生临行前,再听一听先生的教诲。”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也跟着开口。
“是啊先生,您留下的新政章程,我等虽日夜研读,仍觉其中有诸多微言大义,未能参透。”
“恳请先生为我等解惑。”
几个人齐刷刷地躬身下去。
顾青山看着这几个精神抖擞的“卷王”,只觉得头疼。
他当初提拔这些人,就是看中了他们身上那股不要命的工作劲头。
如今,这股劲头反过来烧到了自己身上。
“没什么好说的。”
顾青山摆了摆手。
“所有该讲的,都写在条陈里了,你们照着做就是。”
张启却不肯放弃。
“先生,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等在推行之时,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阻碍。”
“譬如,地方官吏阳奉阴违,数据造假,我等该如何核查?”
另一个官员补充道。
“再譬如,部门之间互相推诿扯皮,一个简单的政令,数月都无法落地,又该如何处置?”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抛出的全是实际操作中的难题。
顾青山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以为自己走了,就能一了百了。
可他忘了,他亲手培养出了这么一批“徒子徒徒孙”。
只要他们还在,只要他们还奉他为师,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带着问题来找他。
就算他去了江南,这些人也能派八百里加急,把公文送到他面前。
那他的“躺平”大业,岂不是永无宁日。
顾青山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那几名年轻官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回去吧。”
顾青山终于开口。
“三天后,再来这里。”
张启等人闻言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谢先生!”
他们知道,先生这是答应了。
几人再次行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顾青山看着他们消失在院门口,转身回了书房。
他关上门,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手腕却悬在半空。
他本想写信给皇帝,让他管好这些下属,别再来烦自己。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知道,没用。
他必须给这些人一个东西。
一个能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工具。
一个能让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来请教自己的“说明书”。
他深吸一口气,蘸饱了墨。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接下来的三天,顾青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饭食由下人放在门口,他自己取用。
他将前世记忆里所有关于制度设计、流程管理、绩效考核、财务审计的知识,全部翻了出来。
他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看懂的语言,结合大梁朝的实际案例,一点点地写下来。
如何建立项目审批流程,防止拍脑袋决策。
如何设计交叉审计制度,杜绝账目造假。
如何制定标准化的工作手册,让每个人都成为流水线上可替换的螺丝钉。
如何进行绩效面谈,如何设立公示制度,如何引入第三方评估。
他写得头昏脑涨。
墨锭磨了一块又一块。
写废的纸稿在墙角堆成了一座小山。
三天后的傍晚,他终于停下了笔。
他看着桌上那本厚厚的,墨迹未干的书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书稿没有名字。
他想了想,在封面上写下了四个字。
《督政新言》。
离开京城的前一晚,赵乾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他。
没有外人,只有君臣二人。
“明日就要走了?”
赵乾赐了座,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是,陛下。”
顾青山接过茶杯。
“东西都收拾好了?”
“没什么好收拾的,一身布衣,两袖清风。”
赵乾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这副样子。”
他放下茶壶,看着顾青山。
“朕还是觉得,放你走,是朕这辈子做的最亏本的一笔买卖。”
“陛下成全了臣,也成全了自己。”
顾青山平静地回答。
“圣君之名,可比一个臣子值钱多了。”
赵乾指着他,笑骂了一句。
“就你这张嘴会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气氛有些离别的伤感。
赵乾叹了口气。
“此去江南,若是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派人传信给朕。”
“谢陛下。”
顾青山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了那本用布包好的书稿。
他双手奉上。
“陛下,臣临行前,还有一件东西,想献给陛下。”
赵乾有些意外。
太监连忙上前,接过书稿,呈递到御案上。
赵乾解开布包,露出了里面的书稿。
“《督政新言》?”
他念出声,眼中带着一丝好奇。
“这是什么?”
顾青山躬身回答。
“陛下,这并非什么经国济世的大道。”
“只是一些提高效率、防止偷懒的末流小术,以助陛下驱策群臣,让他们不敢懈怠,也无从懈怠。”
赵乾拿起书稿,随手翻开了几页。
他的目光,瞬间被纸上的内容吸引住了。
“吏员绩效考核法……以甲、乙、丙、丁四等定其优劣,连续两年为丁等者,罢黜?”
“财务交叉审计条陈……户部、督政院、大理寺三方分掌账目、核查、监督之权,互不统属,直接向陛下负责?”
“项目公示制度……凡涉银三万两以上之工程,需在邸报公示其预算、工期、主官,任何人皆可查阅问询?”
赵乾看得越来越慢,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他不是看不懂。
他太懂了。
他看得懂这些看似简单的条文背后,隐藏着何等精妙绝伦的制衡与驱动之力。
这些制度,就像一张无形的天网。
它能将整个大梁的官僚体系,每一个官员,都牢牢地网在其中。
让他们想偷懒,都找不到空子。
让他们想贪腐,都伸不出手。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顾青山,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青山,这……”
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顾青山微微一笑。
“陛下,天下最大的懒,是制度的懒。”
“臣这本书记的,就是如何让制度‘勤快’起来,这样,人就可以‘懒’一点了。”
赵乾拿着那本书,手都有些发抖。
他终于明白,这才是顾青山留给他,留给大梁,最宝贵的财富。
有了这本书,他才真正拥有了驾驭这头名为“帝国”的巨兽的缰绳。
“好,好,好!”
赵乾连说三个好字,他将书稿紧紧抱在怀里,如获至宝。
第二天,天还未亮。
京城的城门刚刚打开。
一个身穿布衣的年轻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混在出城的菜农和商贩之中,走出了那座高大的城门。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怀里揣着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那是皇帝最后的赏赐。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雄伟的都城,没有半分留恋。
他为这个帝国留下了一台可以持续运转的“内卷”发动机。
也为自己,赢得了永恒的“躺平”资格。
前路漫漫,水汽氤氲。
那是江南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