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江南,安和镇。
一条河穿过镇子,水面倒映着两岸的白墙黑瓦。
河边的柳树垂下枝条,偶尔触碰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镇子不大。
东头的米铺刚开张,伙计把一袋袋白米扛到门口。
西边的茶馆坐满了人,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喝彩。
河上有一座石桥。
桥上人来人往,挑着担子的货郎,牵着牛的农夫,还有蹦蹦跳跳去买糖葫芦的孩童。
镇子很富庶。
家家户户的窗台都摆着几盆花草。
河水里游着成群的肥硕鲤鱼,没人去捞。
河边有一座府邸。
府邸的墙不高,院里的景象路人能看见一二。
门前没有石狮,没有牌坊。
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上面是两个字。
顾府。
字是寻常的楷体,没有名家落款,瞧着就像镇上教书先生的手笔。
院子里,葡萄藤爬满了整个架子。
藤下放着一张竹制摇椅。
一个青年躺在摇椅上,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
摇椅轻轻晃动。
青年闭着眼睛,一手搭在肚子上,一手垂在身侧。
他身旁的小木桌上,放着一把紫砂壶。
壶嘴冒着热气,一股茶香飘散开。
隔壁院墙传来一阵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声音稚嫩,参差不齐,却透着一股认真。
那是顾府隔壁的安和学堂。
镇上的人都知道,学堂是顾老爷两年前来到这里后,自己出钱建的。
请了镇上最好的先生,束脩收得极低,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上书。
顾青山听着读书声,嘴角动了动。
他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一个穿着短褂的孩童,举着风车,从府门前跑过。
风车呼呼转动。
孩童的笑声洒了一路。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从月亮门后走了出来。
他叫老傅,是安和镇本地人,五十多岁,做事稳重。
他走到摇椅旁,脚步放得很轻。
他站定,没有立刻出声,等着摇椅自己停下来。
“说。”
顾青山没有睁眼,嘴里吐出一个字。
“老爷,账房那边把上个月的账本送来了。”
老傅躬着身子,双手递上一本册子。
“田租收了三百二十石,铺子的租金收了五百七十两,码头船行的分红送来了一千二百两。”
顾青山嗯了一声。
“还有,城里王员外家嫁女儿,送来了请柬。”
老傅从怀里又取出一张红色的帖子。
“不去。”
顾青山回答。
“就说我身子不适。”
老傅点头。
“还有,东街的张屠户,他儿子昨天在学堂跟人打架,把李秀才家的娃给打了。”
“李秀才找上门来,说要个说法。”
顾青山睁开了一只眼。
“赔钱了么?”
“张屠户提着两斤肉,二两银子,上门赔罪了。”
老傅回答。
“李秀才收了么?”
“收了。可他还是觉得气不过,说张屠户的儿子野蛮,要学堂把他开除了。”
顾青山把那只眼又闭上了。
“告诉李秀才,孔夫子都说过有教无类。”
“再告诉张屠户,让他把他儿子揍一顿,下次再打架,就揍两顿。”
老傅脸上露出笑意。
“是,老爷。”
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事情。
顾青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一次说完。”
老傅的神色变得郑重了一些。
他压低了声音。
“老爷,京城来人了。”
顾青山晃动的摇椅,停了。
他睁开双眼,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老傅。
“人呢?”
“在前厅候着。是个眼生的信使,风尘仆仆的,看着像是走了很久的路。”
老傅回答。
“他说,是奉了几位大人的命令,给您送一封信。”
顾青山站起身。
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轻响。
“让他进来。”
他没有去前厅,而是走到了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
他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是碧绿的颜色,在白瓷杯里打着转。
很快,老傅领着一个穿着驿卒服饰的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三十来岁,一脸风霜,嘴唇干裂。
他一进院子,看见石桌旁的顾青山,眼神就是一亮。
他快走几步,到了近前,单膝跪地。
“小人见过顾……先生。”
他本想说大人,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京城里那位天下师的规矩,他们这些跑腿的都听说过。
顾青山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起来吧。”
他没有看那驿卒。
“坐下喝杯茶。”
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那驿卒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小人不敢,小人奉命送信,不敢耽搁。”
他从胸口一个油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信封。
信封是用火漆封口的。
他双手将信高高举起。
“这是李首辅,杨尚书,还有几位内阁大学士联名给先生的信。”
顾青山没有接。
他的目光落在信封上。
“他们说什么了?”
驿卒愣了一下。
“先生,小人只是个信使,不敢窥探信中内容。”
顾-青山放下茶杯。
“信里没说,那他们嘴上总说了什么吧?”
驿卒连忙点头。
“说了,说了。”
“李首辅让小人转告先生,说今年的秋粮又是一个大丰收,国库的存粮,够天下百姓吃三年有余。”
“杨尚书说,北境那边,新军的操练卓有成效,蛮族去年派使者来,请求互市,态度恭敬得很。”
“还有户部的张大人,他说,您当初留下的《督政新言》,陛下每日都会翻阅,如今朝堂的风气,比以前清明了十倍不止。”
驿卒一口气说完,偷偷抬眼观察顾青山的表情。
顾青山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驿卒见他没反应,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更厚的信封。
“对了,大人们还说,怕先生您在江南无聊,特地把今年的朝廷简报抄录了一份,让您过目。”
他把那份简报也举了起来。
“他们说,新政推行顺利,国泰民安,这盛世,如您所愿。”
院子里很安静。
只有隔壁的读书声,一阵一阵地传来。
顾青山看着那两封信。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那名驿卒举着信的手臂,都开始微微发抖。
“辛苦你了。”
顾青山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
“老傅。”
他喊了一声。
老傅立刻上前。
“老爷。”
“带他下去,好酒好菜招待,再取五十两银子,算作赏钱。”
顾青山吩咐道。
那驿卒大喜过望,连忙磕头。
“谢先生赏!谢先生赏!”
老傅带着驿卒退了下去。
院子里,只剩下顾青山和石桌上的两封信。
他拿起那封几位重臣联名的信,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一股墨香。
他又拿起那份厚厚的朝廷简报。
他甚至能想象出,户部那个叫张启的年轻人,是如何一脸崇拜地抄写这份简报,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向老师汇报成绩的激动。
他站起身,拿着两封信,走进了院子角落的一间小屋。
那是厨房。
灶膛里,还有未烧尽的柴火,闪着红光。
他拉开灶门,把两封信一起丢了进去。
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舔舐着干燥的信纸。
信纸的边缘先是变黄,然后卷曲,最后化作黑色的灰烬。
他看着那团火光,直到整个信封都烧成了灰。
他关上灶门,走了出来。
老傅已经送走了驿卒,正在院子里等着。
“老爷,那信使问,可有什么话要带回去?”
顾青山走回到葡萄藤下,重新躺进了摇椅里。
摇椅又开始一前一后地晃动。
他闭上眼睛,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像是快要睡着了。
“烧了。”
老傅愣了一下。
“老爷,烧什么?”
“信,烧了。”
顾青山重复了一遍。
“告诉他们,我这里一切都好。”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一个合适的理由。
“就是不识字,看不懂。”
老傅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他对着顾青山深深一拜。
“是,老爷。”
他转身,脚步轻快地退了下去。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
只有隔壁学堂的读书声,还在继续。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顾青山听着这声音,调整了一下睡姿。
他终于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有钱,有闲,没人管。
阳光正好。
清风不燥。
他慢慢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