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太阳收敛了光芒,把云彩烧成一片橘红色。
顾青山醒了过来,在摇椅上伸直了身体。
骨头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
院子里的几只小猫正在追逐一只蝴蝶,从墙角扑到花丛。
厨房的方向,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混着切菜的剁剁声。
老傅端着一盘刚切好的西瓜走了过来,脚步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声音。
他把果盘放在藤椅旁的小木桌上。
“老爷,醒了。”
老傅的声音带着笑意。
“嗯。”
顾青山坐起身,拿起一块西瓜。
“京城那边,还有派人来吗?”
他咬了一口西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老傅摇了摇头。
“自从上次您让小的回话说您‘不识字’,就再没人来了。”
“算下来,快一年了吧。”
顾青山把西瓜皮丢进一旁的竹篓。
“挺好。”
“清净。”
老傅又说。
“不过镇上倒是来了些生面孔。”
“最近总有些外乡人,在咱们府邸外面转悠,看着像是读书人。”
顾青山又拿起一块西瓜。
“赶走了?”
“没赶。”
老傅回答。
“他们也不闹事,就是看看,有时候还对着咱们门口的匾额指指点点。”
“我听见他们说,想求见‘天下师’,沾沾文气。”
顾青山把第二块西瓜吃完。
“告诉他们,府里只有个姓顾的富家翁,不识字。”
“是,老爷。”
老傅应下,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老爷,隔壁学堂的王先生托我问问。”
“他说明年想扩建学堂,多招些学生,问您的意思。”
顾青山看着院子里的猫。
那只蝴蝶飞走了,几只小猫互相扑打起来。
“让他自己拿主意。”
“钱不够就从账上支。”
“好嘞。”
老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
“王先生听了,准得高兴坏了。”
他收拾起桌上的西瓜皮。
“老爷,晚饭想吃点什么?”
“厨房里炖了老鸭汤,张屠户今天送来了新鲜的五花肉,李渔夫那儿的河虾也不错。”
顾青山站起身,走到院中的池塘边。
水里的锦鲤看见人影,都聚了过来,张着嘴。
他随手抓了一把鱼食撒下去。
水面顿时炸开一团团金色的涟漪。
“就喝鸭汤吧。”
“再炒个青菜。”
“是,老爷。”
老傅应了一声,准备退下。
微风吹过院子,带着远处镇上传来的声音。
有妇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叫声,有商贩收摊的吆喝声。
还夹杂着一阵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话说那顾圣人,身高九尺,目若朗星,站在雁门关城头,面对那十五万蛮族铁骑,他只是微微一笑……”
声音是从镇中心的茶馆传来的,离得远,听不太真切。
老傅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
“又是那套《圣人平北传》。”
他笑着对顾青山说。
“这说书的张瞎子,靠着您的故事,可把茶馆的门槛都给踏平了。”
顾青山也听见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碎屑。
“今天讲到哪一出了?”
“听这动静,怕是讲到‘一计火牛定乾坤’了。”
老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昨天讲的是‘七星灯借东风’,前天是‘草船借箭’。”
“我听镇上的人说,这张瞎子把前朝的话本子都给您安上了。”
顾青山走到池塘边的石凳上坐下。
“胡说八道。”
他评价道。
“可不是嘛。”
老傅也跟着附和。
“老爷您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
“我听京城来的老人儿说,您当时就放了个烟花,就把蛮人全吓跑了。”
顾青山看了老傅一眼。
“你这听的,比他还离谱。”
老傅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小的这不是好奇嘛。”
“老爷,要不今晚咱也去听听?”
“不去。”
顾青山回答得干脆。
“听人吹牛,还得自己花钱,我傻么。”
老傅被逗乐了。
“小的去给您占座,不花钱。”
“那也不去。”
顾青山靠在石凳的靠背上。
“有那功夫,不如多睡一会。”
远处的说书声还在继续。
“……只见顾圣人披发仗剑,脚踏七星,口中念念有词!霎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那蛮人的战马,见了圣人神威,竟吓得腿软筋麻,跪倒在地……”
伴随着一声惊堂木响,是满堂的叫好声。
顾青山听着自己的传说,摇了摇头。
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从一个只想在办公室摸鱼的社畜,到一个被逼着加班的帝国功臣。
再到现在。
他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上没有老茧,指甲修剪得干净。
它既没有批阅过堆积如山的公文,也没有握过象征权力的印玺。
现在,这双手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喂鱼,喝茶,翻几页闲书。
一场荒诞的大梦。
终于是醒了。
而且还是以他最想要的方式。
老傅见顾青山不说话,以为他还在想说书的事情。
“老爷,您别生气,那说书的就是混口饭吃。”
“我明儿就去跟他说说,让他别胡编乱造了。”
顾青山摆了摆手。
“不用。”
“让他说去吧。”
“有人爱听,是他的本事。”
他站起身,朝着屋里走去。
“天快黑了,让厨房开饭吧。”
“好嘞。”
老傅应着,快步走向厨房。
顾青山走进屋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灯光温暖,照亮了这间不大的书房。
书架上没有经史子集,只有些山水游记和志怪小说。
他坐到窗边,推开窗户。
晚风吹了进来,带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
天边的晚霞已经从橘红变成了深紫。
镇上传来的炊烟,袅袅升起,融进夜色里。
隔壁学堂已经下学,孩童们的笑闹声渐渐远去。
远处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似乎也讲到了尾声,声音变得高亢激昂。
顾青山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他看着窗外的景象,听着远处的喧嚣。
那些声音,那些景象,都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它们存在着,却打扰不到他。
他抬起头,看向天边最后一抹霞光。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很轻。
先是嘴角微微上扬,然后是眼角舒展开。
最后,整个人的眉眼都松弛下来。
那笑容里,没有算计,没有疲惫,没有伪装。
天下已定,四海升平。
而他的心,也终于归于此间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