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在躺椅上醒来,是被一阵恰到好处的暖意弄醒的。
午后的太阳穿过葡萄藤的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不烫,只暖。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然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作为江南首富,又是皇帝御笔亲封的“天下师”,他的一天,总是这么枯燥且乏味。
他冲着月亮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老傅。”
声音不大,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不多时,管家老傅迈着小碎步从门后绕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湃好的冰镇酸梅汤。
“老爷,您醒了。”
老傅把碗放在顾青山手边的小几上,又取了块湿布巾递过去。
顾青山接过布巾擦了把脸,感觉整个人都清透了。
他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这个季度的分红,账房算出来了吗?”
他靠回躺椅,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算出来了,老爷。”
老傅躬着身子回答。
顾青山嗯了一声,心里盘算开了。
府里那批地毯用了快两年,颜色都旧了,是时候换一批。
听说波斯那边新出了一种长绒地毯,踩上去人能陷进去一半,软得很。
那就全换了。
从前厅到他的卧室,一寸都不能落下。
他随口吩咐道。
“让账房支一笔钱,去把府里的地毯都换了。”
“还有,后花园那个亭子,我觉得风水不好,拆了,重新盖个水榭。”
“对了,我那张躺椅的竹子好像有点硬了,找人去湘地砍几根最嫩的紫竹,重新打一张。”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样,都是花钱的买卖。
老傅听着,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他没有立刻应下,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账册,递了过来。
“老爷,您先过目。”
顾青山睁开一只眼,有些不悦。
他最烦看这些东西。
他注意到老傅递过来的账册,比往年薄了不止一半。
他心里咯噔一下,坐直了身子,接过账册。
翻开第一页。
丝绸生意,分红三万两。
他记得去年同期,这个数字是七万。
翻开第二页。
瓷器出海,分红两万五千两。
去年这个数字是六万。
茶叶,盐引,船行……
每一笔他投了重金的生意,分红都像是被人从中间劈了一刀,齐刷刷地斩去了大半。
顾青山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砰!”
他猛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养尊OBI两年的人。
他把那本薄薄的账册拍在小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的钱呢?”
老傅苦着脸,连忙解释。
“老爷,您息怒。”
“不是生意出了问题,是……是海路断了。”
“断了?”
顾青山皱起眉头。
“说清楚。”
老傅叹了口气。
“老爷,您在江南待着,有所不知。”
“这半年多,东南沿海闹倭寇,闹得厉害。”
“咱们大梁的水师出海剿了几次,船都让人家给烧了,听说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
顾青山听着,脸色更黑了。
“不止倭寇。”
老傅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还有西洋来的‘红毛鬼’。”
“他们的船,比咱们的福船大上好几圈,船舷两侧都是炮口,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说那片海是他们的,不让咱们的商船过去。过去,就得交钱,不然就开炮。”
“咱们有几船顶级的瓷器,就是这么被他们连船带货,一起抢了去。”
老傅的声音里带着愤慨。
“如今,货都积在港口,运不出去。那些个番商,也进不来。”
“银子,自然就少了。”
院子里一片安静。
只有几只麻雀在葡萄藤上跳来跳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顾青山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朝廷的水师呢?”
“那帮饭桶呢?”
老傅小声回答。
“听说是出过海,跟红毛鬼打了一仗,结果……一艘船都没回来。”
“废物!”
顾青山一脚踹在身旁的石凳上。
石凳晃了晃,没倒。
他的脚却被震得生疼。
他不在乎大梁的国威,也不在乎什么海疆。
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养老金。
是他安身立命,是他享受这枯燥乏味人生的本钱。
他指着京城的方向,破口大骂。
“赵乾那个败家子!”
“老子在京城累死累活给他攒了那么厚的家底,他就是这么花的?”
“养的那帮水师,连几条破船都打不过,每年花我那么多税银,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越骂越气。
“不行,老子要写信骂他!”
“骂他个狗血淋头!”
他吼完,自己先愣住了。
随即颓然地坐回躺椅上。
他忘了,他现在是个“不识字”的富家翁。
老傅看着自家老爷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在旁边劝着。
“老爷,您消消气,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这点事?”
顾青山瞪着他。
“这叫这点事?”
“我不在乎大梁有没有海权,但我不能容忍我的银子在大海里裸泳!”
他正气头上,门房忽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老……老爷,傅……傅管家!”
门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外面……外面来了一位黄老爷,说是从京城来的。”
老傅眉头一皱。
“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直接就往里闯?”
门房喘匀了气,急忙摆手。
“不是闯,是……是阵仗太大了!”
“十几辆大车,装满了箱子,都用明黄色的绸缎盖着。”
“那位黄老爷说,是给咱们老爷送些土特产。”
顾青山和老傅对视了一眼。
明黄色绸缎。
京城来的。
姓黄。
老傅的脸色变了。
他凑到顾青山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
“老爷,看这架势,怕不是……微服私访的陛下。”
顾青山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了。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里那张记录着缩水银票的账册。
又抬起头,望向前厅的方向。
他的眼神变了又变。
最后,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来得正好。”
“欠我的钱,得让他亲手给我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