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确保每一处褶皱都透着恰到好处的落魄。
他转头对身旁的老傅低声吩咐。
“待会儿机灵点,我咳嗽,你就递手帕,我叹气,你就跟着抹眼泪。”
“记住,咱们府上现在穷得就快揭不开锅了。”
老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还是用力点头。
“小的明白,老爷。”
顾青山这才迈开步子,朝着前厅走去。
前厅里,一个身穿寻常绸布便服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仰头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副字画。
那人两鬓已染上风霜,身形却依旧挺拔,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是寻常富商装不出来的。
顾青山一脚踏进门槛,那人便转过身来。
“草民顾青山,见过黄老爷。”
顾青山躬身,作势就要行一个大礼。
“哎,青山,快快免礼!”
自称“黄老爷”的赵乾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顾青山的胳膊,动作亲热。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青山。
“两年不见,你清减了。”
顾青山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说。
“劳黄老爷挂心,山野生活,清苦惯了。”
赵乾拉着他走到厅中的主座旁,自己却拣了客座坐下。
“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主客。”
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坐,坐下说话。”
老傅这时端着茶盘上来,给两人各奉了一杯茶。
赵乾端起茶杯,揭开杯盖闻了一下。
一股粗劣的茶末子味冲进鼻子。
他眉头动了动,却没有作声,只是将茶杯放回了桌上。
顾青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像是品尝琼浆玉液一般,滋溜喝了一大口。
“黄老爷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江南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粗茶,还望不要嫌弃。”
赵乾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副感慨万千的神情。
“青山啊,你可真是……让朕,让我好找啊。”
他叹了口气,开始倒起了苦水。
“你走之后,朝堂上清明了不少,国库也日渐充盈,北境的蛮族如今都学会跟我们做生意了。”
“按理说,朕该高枕无忧了。”
他话锋一转。
“可这心里,就是不踏实。”
顾青山眼观鼻,鼻观心,捧着茶杯,不接话。
赵乾继续说。
“如今四海升平,万国来朝,朕就想着,得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大梁的盛世气象。”
“朕想在京郊,修一座‘万国博览园’。”
他越说越兴奋,眼中放出光来。
“把全天下的奇珍异宝,珍禽异兽,都汇集到一处。再修上几十个不同风格的宫殿,让那些番邦使臣来了,都能找到家的感觉。”
“如此,才能彰显我天朝上国的胸怀与实力,你说是也不是?”
顾青山心想,这不就是败家子想搞个豪华动物园加主题公园么。
他放下茶杯,一脸赞同地点头。
“黄老爷高瞻远瞩,此乃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赵乾一拍大腿。
“朕也是这么想的!”
“可户部那帮铁公鸡,你也是知道的。跟他们要钱,就像从他们身上割肉。”
他一脸的愤懑。
“他们跟朕哭穷,说国库的盈余要备战备荒,一分一毫都动不得。”
“你说说,如今天下太平,哪里还需要备那么多战?这不是鼠目寸光嘛!”
赵乾抱怨完了,话头又绕回到顾青山身上。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以啊,朕这次来江南,一是看看你,二嘛……”
“就是想来找你这个大梁的‘财神爷’,化个缘。”
他指了指外面那些盖着明黄绸缎的大车。
“朕也不能白要你的钱,那些都是宫里的物件,你看上什么,随便挑。”
“你稍微‘捐’一点,帮朕把这个园子的地基给打了,如何?”
戏肉来了。
顾青山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叹得是百转千回,愁肠百结。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厅中央,望着门外的天空,身形萧索。
“黄老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草民,怕是有心无力了。”
赵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此话怎讲?”
顾青山猛地一回头,双眼竟有些发红。
他冲着老傅递了个眼色。
老傅心领神会,立刻从袖子里掏出那本薄得可怜的账册,迈着小碎步呈了上去。
顾青山没有接,只是指着那本账册。
“黄老爷,您自己看吧。”
赵乾疑惑地接过账册,翻开了第一页。
丝绸,茶叶,瓷器……
每一笔他熟悉的,能下金蛋的生意,后面的数字都缩水得不成样子。
赵乾的脸色慢慢变了。
他抬头看向顾青山。
顾青山已经进入了状态,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一脸悲痛。
“黄老爷,您知道吗?这些银子,可都是我的养老金啊!”
“我前半辈子为国为民,累死累活,就盼着后半辈子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可如今,倭寇横行,红毛鬼猖獗,他们断了我的海路,抢了我的商船!”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上前一步,抓住了赵乾的袖子。
“那船上装的,可不是普通的瓷器啊!那是景镇三百个老师傅,花了整整一年,烧出来的秘色瓷!准备送去给西洋王室开开眼的!”
“现在全沉到海底喂鱼了!”
他一跺脚,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的养老金,就这么打了水漂了!”
他松开赵乾的袖子,颓然地退后两步,指着桌上那杯茶。
“黄老爷,不瞒您说,我府上,现在连上好的龙井都快喝不起了!”
“再这么下去,我……我就要去隔壁学堂,跟孩子们抢饭吃了!”
一番话说的声泪俱下,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至少,旁边的老傅已经开始用袖子偷偷抹眼睛了。
赵乾拿着那本账册,站在原地,表情十分尴尬。
他本是来哭穷的,没想到顾青山这儿,比他还穷。
而且听这意思,这穷的根源,还在朝廷身上。
他干咳了两声,试图挽回局面。
“青山啊,你先别激动。”
“这个事,朕……我也听说了。”
他把账册放到桌上,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是朝廷不想管。”
“实在是那西洋人的船,太大了。咱们的水师,船小炮旧,冲上去,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
“前阵子派出去一队船,连个回信的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一副“朕也尽力了”的表情。
“为了保全沿海百姓的性命和财产,朕只能下令,暂时禁海。”
“这也是无奈之举啊。”
顾青山听完,心里骂开了花。
打不过就不打了?还把门给关上了?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他脸上的悲愤更浓了。
“陛下,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啊。”
顾青山幽幽地开口,把称呼从“黄老爷”换回了“陛下”。
这一声“陛下”,让赵乾的身体瞬间绷紧。
顾青山继续说道。
“臣不在乎什么国威,也不在乎什么海疆。”
“臣只知道,臣的养老金,现在正在大海里裸泳,连个遮羞布都没有。”
“您禁了海,番商进不来,我们的货出不去,这损失,谁来补?”
他盯着赵乾,一字一句地问。
“您吗?”
赵乾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他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亲口说“我赔你”。
那传出去,成何体统。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君臣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
过了许久,赵乾才泄了气。
他靠回椅子里,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疲惫。
“唉。”
他拿起那杯已经凉了的粗茶,喝了一口,仿佛是为了压下心里的火气。
“除非天上能掉下银子来。”
“否则,这海防要钱,朕的园子也要钱,哪一头都顾不上。”
他这话,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顾青山听。
意思是,朕也没钱,你就别指望了。
顾青山也累了。
跟皇帝演戏,比他当年在朝堂上跟百官对喷还累。
他只想赶紧把这尊大神送走。
他随口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敷衍。
“陛下,银子不在天上。”
“在海里。”
话音刚落。
顾青山就感觉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他抬起头,正对上赵乾的目光。
那目光里,刚才的疲惫和尴尬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饿狼看到猎物般的锐利和灼热。
赵乾的身子猛地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死死地盯着顾青山。
“细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