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眼皮一跳。

他看着赵乾那双冒着光的眼睛，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疲惫。

他只想把这尊瘟神赶紧送走，让他死了修园子的心，也死了再来烦自己的心。

既然如此，只能下一剂猛药。

顾青山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他走到书桌旁，随手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蘸了点桌上那杯劣茶的茶水。

赵乾好奇地凑了过来，看着他在纸上画。

顾青山的手腕抖动，几笔下去，一个歪歪扭扭，完全不符合任何比例的轮廓出现在纸上。

“陛下请看。”

顾青山指着纸上最大的一块墨迹。

“此为我大梁，此为西洋。”

他又在旁边画了几个小岛。

“此为倭寇。”

赵乾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眉头紧锁。

“老师的意思是？”

顾青山把笔一丢，语气变得轻飘飘的。

“海禁，乃是自废武功。”

“西洋人能乘风破浪而来，我们为何不能去？”

他这句话，让赵乾的身体震了一下。

顾青山没理会，继续他的胡说八道。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片空白区域。

“这里，遍地都是香料。胡椒，肉桂，丁香，在我们这儿比金子还贵，在那儿，就跟路边的野草一样。”

他又指向另一片空白。

“这里，黄金遍地。当地的土人，用黄金做碗，做盆，甚至做耳环。”

他的手指再一划，点在地图的另一端。

“这里，有挖不完的银矿。那里的山，整座都是银子铸成的。”

顾青山每说一句，赵乾的呼吸就跟着粗重一分。

这些话，就像一个个重锤，砸在他心上。

赵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老师所言，可是真的？”

“真的假的，派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顾青山摊开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赵乾的眼神黯淡下去。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

“看？拿什么去看？”

“朝廷没钱造那么大的船，更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远征海外。”

他指着外面那些盖着明黄绸缎的大车。

“朕连修园子的钱，都得从自己的牙缝里省。”

顾青山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走到赵乾面前，俯下身，双眼直视着皇帝。

“谁说要朝廷出钱了？”

赵乾愣住了。

“不出钱？”

“对。”

顾青山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不但不用朝廷出钱，朝廷还能从中大赚一笔。”

他直起身子，开始抛出他那个准备吓跑皇帝的疯狂计划。

“陛下，您只需做一件事。”

“卖‘特许经营权’。”

“特许经营权？”

赵乾对这个新词感到困惑。

“对。”

顾青山解释道。

“就是告诉天下的商贾，朝廷现在允许私人出海。”

“谁想去海外淘金，可以，先来朝廷买一张凭证。”

“这张凭证，就叫‘私掠证’。”

“私掠证？”

赵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没错。”

顾青山脸上的笑意扩大，带着一丝他自己都觉得邪恶的意味。

“组建公司，让他们自己去招募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胆大包天的水手。”

“让他们自己去凑钱，自己去造船，自己去买炮。”

“然后，让他们自己扬帆出海，自己去抢……哦不，是去‘贸易’。”

他故意把“抢”字说得很重，观察着赵乾的反应。

“他们从海外带回来的黄金，香料，宝石，朝廷什么都不用管。”

“只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卖这个‘私掠证’，一张证，可以卖十万两，也可以卖一百万两，价高者得。”

“第二，所有回港的船只，货物，都必须在朝廷指定的港口卸货，然后，收税。”

“三七分，他们七，朝廷三。”

顾青山说完，退后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他相信，这套赤裸裸的强盗逻辑，这番视人命如草芥的言论，足以让任何一个自诩为仁君的皇帝感到恶心。

他一个教化天下的“天下师”，竟然教唆皇帝去做全世界最大的海盗头子。

这简直是疯了。

赵乾听完，果然呆住了。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仿佛傻了一样。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顾青山心里松了口气。

成了。

看来这番话的冲击力够大，皇帝的世界观应该已经碎了一地。

等他反应过来，不把自己拖出去砍了，就算自己命大。

至于修园子，化缘，他肯定没脸再提了。

顾青山甚至已经在盘算，等皇帝走了，自己要不要连夜搬家，换个地方继续隐居。

就在这时。

赵乾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双拳紧紧握住，脸颊因为激动而涨红。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顾青山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狂热光芒。

【被迫内卷光环】的金色光晕，在顾青山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啪！”

赵乾猛地一拍大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妙啊！”

这一声大吼，把正准备偷偷溜走的老傅都吓得一哆嗦。

顾青山也懵了。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赵乾一把抓住顾青山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老师！高！实在是高！”

他因为过度兴奋，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以商制夷！对！就是以商制夷！”

“让商人的贪婪，去做帝国的刀剑！”

“让他们的船，去做我大梁的移动国土！”

赵乾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不用国库掏一两银子，就能组建一支天下无敌的船队！”

“抢来的钱，不，贸易来的钱，他们得了大头，就会更有动力！”

“而朝廷只需坐收赋税，就能让国库充盈！”

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顾青山，眼神里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这哪里是私掠？这分明是藏富于国，化私为公啊！”

“那些商贾赚了钱，最终还是要在大梁买地，置业，消费。银子转了一圈，还是留在了我大梁的国土上！”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海防的难题，又充实了国库，还不会引起百姓非议！”

“一石三鸟！不！一石万鸟！”

顾青山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赵乾，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自己那套漏洞百出，充满了血腥和铜臭味的强盗理论，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安邦定国，利国利民的无上妙计？

赵乾根本没给顾青山反应的时间。

他走到顾青山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朕，受教了。”

顾青山下意识地想躲，却被赵乾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给他行了个大礼。

行完礼，赵乾直起身，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之前的疲惫和尴尬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昂扬的斗志。

“老师，朕这就回京！”

他抓着顾青山的手，用力握了握。

“此事事关重大，朕要立刻回去和内阁商议，着手推行！”

“至于修园子的事……”

赵乾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跟此事相比，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转身就朝外走，步履生风，仿佛年轻了十岁。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顾青山。

“老师，朕还有一言。”顾青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赵乾看着他，目光灼灼。

“把大海交给贪婪的人，他们会为您带回整个世界。”

顾青山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准备用来收尾的那句最疯狂的话，木然地说了出来。

赵乾的身体又是一震。

他闭上眼，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朕，明白了。”

说完，他再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前厅，消失在院门之外。

很快，外面传来一阵车马的喧嚣声，然后迅速远去。

顾青山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老傅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老爷，陛下……走了？”

“走了。”

顾青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瘫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劣茶，一饮而尽。

总算是把这尊大神送走了。

虽然过程有点离奇，但结果是好的。

修园子的事黄了，自己的养老金暂时安全了。

而且，听皇帝那意思，似乎真的要开放海禁，让商贾们自己出海。

这样一来，自己那些积压在港口的货物，说不定很快就能重新卖出去。

这么一想，好像还是件好事。

顾青山的心情放松下来。

他低估了赵乾的执行力。

他更低估了“被迫内卷光环”与一个行动力爆表的皇帝结合起来，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化学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