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造船厂弥漫着潮湿的木头气味。

数百名工匠站在空旷的船坞里，头颅低垂，像一片被霜打过的庄稼。

他们是整个大梁手艺最精湛的一批人，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青山踱步走入船坞，脚下的木屑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身后只跟着老傅一人，但金吾卫的甲胄反光从厂门外透进来，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主人。

顾青山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的脸。

“诸位都是大梁最好的造船师傅？”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队伍前排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躬身出列。

“回总办大人，草民墨宸，忝为本厂总船师。”

“不敢称最好，但江南的福船，十有八九都出自我们这些人手中。”

顾青山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福船。”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

“那种木头搭起来的玩意儿，以后不用造了。”

墨宸和身后的工匠们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

不造福船？那船厂还能叫船厂吗？

顾青山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本官奉旨督办远洋事宜，要造一种新船。”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船身不要木头，全用铁来造。”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工匠们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无法抑制。

“铁？”

“铁怎么能浮在水上？”

“大人说笑吧，铁块扔水里，眨眼就沉了。”

墨宸的脸色也变了，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大人，恕草民直言，铁重于水，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用铁造船，无异于缘木求鱼。”

顾青山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是你们的见识问题，不是本官的道理问题。”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新船不要船帆。”

工匠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顾青山。

不要船帆的船，那还能叫船吗？那是一口漂在水上的铁棺材。

墨宸的嘴唇哆嗦着。

“大人，船行于海，全凭风力。”

“若无船帆，船如何在海上动弹？”

“不动？”

顾青山冷笑一声。

“谁说它不动？它要自己会动。”

“不用风，不用人力，它自己就能在海里跑起来，而且要比最快的福船还快。”

墨宸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觉得今天自己一定是还没睡醒。

眼前这位总办大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一个字都信不了。

顾青山环视四周，很满意工匠们脸上那种见了鬼的表情。

他决定再加一把火，彻底把这些人的信心烧成灰烬。

“第三。”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陡然拔高。

“新船上，要能装三百门红夷大炮。”

“前后左右，上下三层，都要有炮口。”

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前两个要求是疯狂，这第三个要求就是彻底的痴人说夢。

一艘福船，载重两千石，装上二十门炮就已经是极限。

三百门炮？那重量足以把任何一艘木船压成两段。

更何况，这还是一艘铁船。

墨宸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身后的工匠们，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已经开始悄悄后退，似乎想离这个疯子远一点。

“大人……”

墨宸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您说的这种船，草民……闻所未闻。”

“草民斗胆，请大人赐下图纸，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把“开开眼界”四个字咬得很重。

言下之意是，你光凭嘴说谁不会，有本事你画出来。

这正中顾青山下怀。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图纸？”

顾青山环顾四周，随手从一个木架上拿起一块废弃的木板，又捡起一根用来划线的炭笔。

他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走到船坞中央的空地上。

他蹲下身，将木板铺在地上，提着炭笔，看都没看，随手在上面涂抹起来。

他根本不懂什么造船。

他只是凭着前世对军舰的一点模糊印象，胡乱地画着。

一个狭长的船身轮廓。

一个高耸的舰桥雏形。

船身两侧，他故意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代表着炮口。

船体中部，他画了三根又粗又高的柱子，那不是桅杆，而是烟囱。

他心想，这年头连焊接技术都没有，蒸汽机更是没影的事。

我画一个前无畏舰的轮廓出来，你们拿头去造？

赶紧知难而退，然后上书皇帝，说总办大人不切实际，是个外行。

我的差事就算黄了。

炭笔在木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笔下去，一个狰狞、庞大、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怪物轮廓，出现在木板上。

顾青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

他把木板踢到墨宸脚下，语气轻慢。

“图纸没有，就一个草图。”

“照着这个样子，给本官造出来。”

“若是造不出来，你们这江南造船厂，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说完，他转身就准备走。

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就是回府里继续听戏喝茶，等着这些人去告状。

然而，他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哗然和请辞。

身后，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顾青山疑惑地回头。

他看见墨宸，那个刚才还据理力争的老船师，正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木板。

老者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

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情绪。

“神舟……”

墨宸的嘴里，发出了梦呓般的呢喃。

他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将那块画着草图的木板捧了起来。

两行浑浊的老泪，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滚落下来。

“是‘墨翟神舟’！”

老者突然嚎啕大哭，声音里带着压抑了数百年的委屈和激动。

“祖师爷没有骗我们！祖师爷的《天工录》里记载的都是真的！”

他高高举起那块木板，转向身后那群目瞪口呆的工匠。

“你们看！这就是传说中，祖师爷未能完成的最终造物！”

“以铁为骨，浮于沧海！以火为心，自行千里！”

顾青山愣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

他看着状若疯癫的墨宸，脑子里一片空白。

墨翟神舟？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就是随便画了个铁王八啊。

一个年轻些的工匠颤抖着声音问。

“总船师，这……这真的能造出来？铁甲真的能浮在水上？”

墨宸猛地回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指着图上那庞大的船身。

“为何不能！你们看这船身的宽度和吃水！这其中蕴含的浮沉之道，远超我等所学！”

他又指向那三根烟囱。

“还有这里！这不是桅杆！这是‘气机’的出处！《天工录》有云，‘炼水生气，气可推动万钧’！这才是神舟真正的动力来源！”

他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的状态。

“大人不是在为难我们，大人是在点化我们啊！”

墨宸抱着那块木板，踉踉跄跄地冲到顾青山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大人！您……您是墨家哪一支的传人？”

顾青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另一个工匠也冲了上来，他的目光灼灼，盯着图纸。

“大人，您画的不是船，是钢铁的野兽。”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所有的工匠都围了上来，他们眼中的恐惧和怀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朝圣般的光芒。

“原来船还能这么造！”

“这哪里是船，这分明是一座能移动的海上堡垒！”

“三百门炮……如果真的造成，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抵挡？”

“动力……动力问题怎么解决？总船师，我们现在就开会钻研！”

他们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一群看到了猎物的饿狼，眼中冒着绿光。

顾青山被这群打了鸡血的工匠围在中间，进退不得。

他看着他们围着那块破木板，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水密隔舱”、“龙骨强度”、“齿轮传动”。

他感觉这个世界，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老傅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

“老爷，这……好像跟您想的不太一样啊。”

顾青山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那群狂热的工匠，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解决千年难题的幸福笑容。

他觉得自己不是来搞砸项目的。

他是来给一群技术宅，扔下了一本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