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渐渐平息。

工匠们通红的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闪着光。

他们围着那头钢铁巨兽，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眼神里全是痴迷。

顾青山站在人群外，只觉得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

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回府里喝杯清茶润润喉咙。

“大人！”

墨宸激动地跑过来，因为跑得太急，差点被地上的零件绊倒。

“您看，这‘火心’，成了！”

顾青山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成了？”

“它刚刚不是差点把自己震散架吗？”

那台机器似乎听懂了顾青山的嫌弃，刚刚还气势磅礴的轰鸣声，突然弱了下去。

它发出一连串“噗、噗、噗”的咳嗽声，像个喘不上气的老头。

巨大的飞轮转速骤减，带动着锻锤有气无力地抬起、落下，最后“哐当”一声，彻底没了动静。

一股更浓的黑烟从机器的缝隙里冒出来，迅速弥漫了整个厂房。

“咳咳咳！”

顾青山被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工匠们瞬间慌了神。

“怎么回事？熄火了？”

“快！快加焦炭！”

“风箱呢！拉起来！让火烧旺！”

小徒孙墨一满脸油污，拿着一把大号扳手，围着那台机器团团转，却不知从何下手。

几个工匠手忙脚乱地往炉膛里添料，另外几个人拼命地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

厂房里的烟更大了，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炉膛里透出一点暗红的光。

机器非但没有重新启动，反而发出了几声金属扭曲的怪响，彻底没了声息。

“不行啊，总船师！”

墨一的声音带着哭腔。

“气压上不去，活塞推不动！”

墨宸的脸也垮了下来，刚才的亢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围着那堆废铁转了两圈，一筹莫展。

“奇怪，刚才还好好的。”

顾青山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造船厂，是在一个失火的厨房。

他所有的耐心都在这浓烟和噪音里消耗殆尽。

他只想发火，把这群人骂一顿，然后宣布项目解散。

“蠢货！”

一声怒喝在混乱的厂房里炸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循着声音望去。

顾青山从浓烟里走出来，一张俊脸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像个唱戏的。

他指着那台趴窝的机器，破口大骂。

“一群蠢货！”

“烟都排不出去，它怎么烧？火都烧不旺，哪来的力气！”

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棍，指着机器顶上。

“加个风箱往里吹气？你们的脑子是铁疙瘩吗？不知道往上加个烟囱往外抽气啊！”

他又用木棍敲了敲连接锅炉和活塞的铁管。

“还有这个！直来直去的，生怕蒸汽跑快了是吧？”

“多绕几圈会死吗？让水进去之前先被烤热一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顾青山一口气骂完，把木棍往地上一扔。

他就是凭着前世烧锅炉、烤红薯的一点生活常识随口吐槽。

他骂痛快了，准备再说两句“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之类的泄气话，然后开溜。

然而，整个厂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工匠，包括墨宸和墨一，都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他。

空气凝固了。

顾青山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又说错话了。

这群人钻研了一辈子机关术数，自己一个外行在这里指手画脚，肯定是班门弄斧，把人给得罪了。

他已经想好了说辞：“本官也是被烟熏糊涂了，胡言乱语，你们别当真……”

他正要开口找补，突然，墨宸动了。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船师，猛地抬起手，重重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真是个老糊涂！”

墨宸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指着那台机器，声音都在颤抖。

“烟囱……抽气……”

“炉火燃烧，热气上行，此为‘阳’。高处设烟囱，引气而出，则下方空气自入，此为‘阴’！”

“一出一入，一生一息，这……这就是‘阴阳循环，生生不息’的大道啊！”

他又看向那根被顾青山敲过的管道。

“预热！”

“以废气之‘阳’，预热新入之‘阴’水！阴阳交泰，循环往复！”

“天呐！天呐！”

墨宸像是疯了一样，跪倒在地，对着顾青山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一言，胜我等百年苦功！”

“弟子愚钝！弟子愚f愚钝啊！”

他这一跪，仿佛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墨一“噗通”一声也跪下了，满脸的崇拜与狂热。

“原来如此！负压抽气！循环预热！弟子明白了！”

紧接着，厂房里所有的工匠，包括那个玩火的云水道长，那个做齿轮的乔师傅，全都跪了下去。

他们看着顾青山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官员，而是在看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总办大人真乃神匠！”

“我等凡夫俗子，竟妄图揣测神意，罪该万死！”

顾青山站在原地，彻底懵了。

我就嫌烟大，顺便吐槽了一下管道设计不合理。

阴阳循环？负压？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群工匠已经自己爬了起来。

他们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比刚才更加炽烈。

“快！找最长的铁管来！”

“把顶棚拆了！烟囱要伸出去！”

“乔师傅，您那套车床借我们用用，我们要重新做一套水管，要盘起来的！”

“云水道长，这焦炭还能不能提纯？我们要更猛的火！”

根本不用墨宸指挥，这群打了鸡血的技术宅立刻行动起来。

有人爬上房梁拆屋顶，有人拖来巨大的铁管，乔师傅和墨一凑在一起，拿着炭笔在地上飞快地画着新的管道结构图。

他们甚至还为“盘几圈”、“管子多粗”这种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顾青山被晾在一边，无人问津。

他看着这群人热火朝天的样子，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悄悄挪动脚步，想溜出这个是非之地。

“大人，您要去哪？”

老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拦住他。

“大人您可不能走，您是这里的主心骨。您看，您一句话，他们就跟开了窍一样。”

顾青山看着老傅那张与有荣焉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到一个时辰。

在几十位顶尖匠人的通力合作下，一台全新的“火心”被改造完毕。

一根粗壮的黑色烟囱从厂房顶棚笔直地刺向天空，像一根擎天柱。

机身内部，原本直来直去的水管被换成了一组盘旋缠绕的紫铜管，紧紧贴着锅炉的外壁。

墨宸甚至还听从了乔师傅的建议，在蒸汽出口的位置，又加了一组回流的管道，用排出的废气给冷水进行二次预热。

“大人，请您过目！”

墨宸恭敬地请顾青山站到安全的位置。

顾青山看着那个造型更加狰狞的钢铁怪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次总该炸了吧？

墨一下令点火。

焦炭被投入炉膛，熊熊燃烧。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厂房里几乎没有一丝烟雾。

所有的黑烟都被那根巨大的烟囱吸了进去，化作一道笔直的黑龙，冲上云霄。

机器不再发出“噗噗”的咳嗽声。

取而代代的是一种低沉、雄浑的咆哮，仿佛一头巨兽正在苏醒。

“轰——轰——轰——”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平稳，充满了力量感。

巨大的飞轮开始转动，越来越快，快到最后只能看到一片虚影。

连接着锻锤的连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开始做着往复运动。

“哐！哐！哐！哐！”

每一次砸下，都让整个大地为之颤抖，声音沉闷而有力，像是巨人的心跳。

整个机器的效率，比之前暴涨了不止三倍！

“成了！”

“它在咆哮！它活过来了！”

工匠们再次爆发出欢呼，但这次，他们的欢呼声中充满了敬畏。

他们再次齐刷刷地跪下，朝着顾青山的方向。

“总办大人真乃神匠降世！”

顾青山看着那条从烟囱里喷薄而出的黑龙，又看了看跪了一地的人。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我就是嫌烟大……”

墨宸抬起头，满脸感动地看着他。

“大人，我们都懂。”

“很多时候，伟大的发明，只是源于对这个世界的一点……嫌弃。”

顾青山彻底无话可说。

他看着那台稳定咆哮的钢铁心脏，又看了看不远处船坞里，已经铺设完毕、如同一条巨兽脊骨的巨大龙骨。

他知道，大梁的第一艘铁甲舰，一头前所未有的海上黑龙，即将出世。

而自己，就是那个亲手把它从深渊里唤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