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你必须去”的话音，还在御书房里打着转。

满朝文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钉在顾青山身上。

那目光里有期待，有审视，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顾青山感受着肩膀上皇帝手掌的重量，那重量仿佛有千钧。

他迎着皇帝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然后，他两眼一翻，身子一软，直挺挺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哎哟。”

他嘴里发出一声呻吟，四肢在地上轻微抽动了一下，不动了。

整个御书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地上躺着的顾青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帝扶着他的手还悬在半空，表情凝固在脸上。

离得最近的户部尚书刘成，小心翼翼地探出脚，轻轻踢了踢顾青山的腿。

没反应。

他蹲下身，伸手在顾青山鼻子下面探了探。

“陛下，还有气儿。”

他回过头，一脸凝重。

“看样子，顾大人这是……急火攻心，忧愤成疾，当场病倒了。”

皇帝的脸沉了下来。

他收回手，走到顾青山身边，低头看着这个躺在地上装死的家伙。

“顾爱卿。”

地上的顾青山毫无反应。

“顾青山。”

皇帝的声音冷了三分。

地上的顾青山眼皮动了一下。

“你要是再不起来，朕就让太医来给你扎针。专挑人中、十指连心那些地方扎。”

顾青山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动作利索得不像个病人。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脸上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

“臣……臣刚刚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许是……许是老毛病犯了。”

他颤巍巍地对着皇帝拱手。

“陛下，臣……病了。臣晕船，晕铁，还晕大海。此等重任，臣怕是……有心无力，不堪驱使啊。”

半个时辰后，江南造船厂。

巨大的“镇海号”如同一座钢铁山峦，静静地停泊在码头。

顾青山一手扶着旁边巨大的船锚，一手捂着胸口，脸色发白，一副随时都要呕吐的样子。

皇帝赵乾就站在他身后，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众官员和太监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

“装完了？”

赵乾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顾青山身体晃了晃，靠在船锚上，有气无力地开口。

“陛下，臣没装。您看，臣一靠近这铁疙瘩，就头晕眼花，四肢发软。”

他伸出一只手，在皇帝面前抖了抖。

“这……这可能是铁器过敏症，不治之症。”

赵乾看着他那只抖得很有节奏的手，眼角抽动了一下。

“朕给你两个选择。”

皇帝竖起一根手指。

“一，你现在就上船，挂帅出征。”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二，朕现在就下旨，把你抄家，家产全部充作军费，然后换杨士奇来挂帅。”

顾青山的身体瞬间停止了晃动，手也不抖了。

他猛地站直身体，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病容。

他快步走到船舷边，用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船体，眼神里充满了痛惜与不舍，仿佛在看一个即将送上战场的亲儿子。

“陛下，您误会臣了。”

顾青山回过头，一脸的沉痛。

“臣不是怕死，臣是心疼啊！”

他指着巨大的船身，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您看看这船，它还是个新船啊！刚下水没多久，这船漆都还没干透呢！”

他凑近船体，用鼻子使劲闻了闻。

“您闻闻，还有味儿呢！这要是直接开到南海，天天被那又咸又湿的海水一泡，再被海风一吹，太阳一晒……那折旧得有多快！”

“不出三个月，这崭新锃亮的船就得变成一堆锈迹斑斑的破铜烂铁！到时候光是除锈保养的费用，都够再造一艘小船了！”

赵乾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听过无数个不想出征的理由，怕死的，家里有老母的，水土不服的。

因为怕船掉漆而不肯出征的，顾青山是头一个。

“还有！”

顾青山见皇帝不说话，以为自己的理由说动了他，立刻加大了火力。

他跑到一尊黑洞洞的炮口前，痛心疾首地拍着炮管。

“陛下，您知道这炮弹多贵吗？”

“一发炮弹打出去，五百两纹银就没了！就听个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

“打仗打的是什么？是钱！是白花花的银子！”

“咱们这一船的炮弹要是全打光，那就是几十万两银子沉入大海！一个贫困县，全县百姓一年的嚼用都出来了！”

“那打出去的不是炮弹，是民脂民膏！是我的心头肉！每一发炮弹打出去，我的心都在滴血啊！”

顾青山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真的挤出两滴眼泪，抱着炮管老泪纵横。

赵乾被他这番歪理邪说绕得有点发懵。

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顾青山的话。

周围的官员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清奇的……忠臣？

终于，赵乾开口了。

“说完了？”

顾青山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哽咽着点头。

“说完了。”

赵乾从腰间解下一柄剑，连着剑鞘，“呛”的一声插在了顾青山面前的甲板上。

那剑柄上盘龙绕柱，剑鞘古朴厚重，正是象征着皇权特许的尚方宝剑。

“顾青山，你敢抗旨？”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块冰。

顾青山腿一软，刚想跪下。

赵乾却话锋一转。

“不过，你说的折旧费和炮弹损耗，朕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顾青山愣住了。

只听皇帝缓缓说道：“朕给你一道特旨。”

“此战，所得一切战利品，无论是敌舰、火炮，还是他们船上的金银财宝，朝廷分文不取。”

赵乾看着顾青山，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全部，都归你们皇家远洋公司。”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就用作……咳咳，折旧费。”

御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顾青山还保持着悲痛的表情，眼睛却在瞬间亮了起来，亮得像两颗夜明珠。

他那原本“病弱”的身体里，仿佛瞬间注入了一股庞大的生命力。

垂死病中惊坐起。

“陛下！”

顾青山猛地直起身，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点虚弱。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顾青山搓着手，脸上露出了商人看到金子时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他凑到皇帝身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商量一笔大买卖。

“那……陛下，您说佩里那艘旗舰，看起来挺值钱的……要是咱们不小心给它磕了碰了，他们是不是得赔钱？”

赵乾看着他这副财迷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只要你有本事把它弄回来，它就是你的。”

“好嘞！”

顾青山一拍大腿，精神抖擞。

他转身走到船头，望着码头下整装待发的舰队，大手一挥，气吞山河。

“传令！全军登船！目标南海！起航！”

那气势，仿佛刚才那个抱着炮管哭诉的不是他一样。

一个时辰后，镇海号的船长室。

顾青山登上这头钢铁巨兽，看着船上忙碌的船员和擦得锃亮的炮管，心里盘算的却不是怎么打赢。

他盘算的是，怎么才能“无损”地把对方吓跑，顺便看看能不能捞点什么“赔偿”。

他叫来独眼龙王，在他耳边低声下达了出征后的第一道密令。

“传我命令，全舰队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独眼龙王神情一凛。

顾青山压低了声音，眼神变得深邃。

“此次行动，代号‘资产保全’。我们的首要目标，不是歼敌，是‘劝退’。”

他拍了拍独眼龙王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务必保证，我方所有船只，连一块漆都不能掉。”

独眼龙王看着顾青山，眼神从困惑，逐渐转为震撼，最后化作了狂热的崇拜。

他猛地一捶胸口。

“属下明白了！”

“大人的意思是，用我们神鬼莫测的战法，在不伤及自身分毫的情况下，给敌人造成最大的心理恐惧，让他们从精神上彻底崩溃，主动献上他们的旗舰，作为……赔偿金！”

顾青山张了张嘴，看着自行领悟了更高战略的下属，最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你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