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容咧到了耳根。
他觉得总办大人真是天底下最懂他们这些海上汉子心思的人。
什么炮战,什么迂回,都太麻烦。
男人打架,就该这样,面对面,撞上去!
他紧握着巨大的舵盘,感受着脚下船体传来的澎湃动力,大声回应:“大人您瞧好吧!”
顾青山听着这声中气十足的回应,腿肚子一软,差点没站稳。
瞧好?
瞧好什么?
瞧好我怎么破产吗?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那艘最为华丽,一看就最贵的旗舰在视野里疯狂放大。
船身上精美的雕花,金色的船名,甚至甲板上那些洋人惊恐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
距离太近了!
这个距离,神仙也刹不住车!
“停下!”
顾青山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他扑到话筒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我叫你停下!要撞上了!快停下!”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吼声通过黄铜传令管,清晰地传到了下方的轮机舱。
满身油污的轮机长正赤着膀子,一铲子一铲子地往锅炉里送煤。
他听见了总办大人那急促到变形的命令。
“要撞上了!”
“快!”
轮机长瞬间就领会了精神。
他通红的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回头对着手下的弟兄们咆哮:“总办大人嫌我们太慢了!他要我们撞上去!”
“所有锅炉!过载运行!把你们吃奶的劲都给我使出来!”
“快!快!快!”
“为了大梁!”
“轰——”
镇海号的烟囱里,黑烟猛地加粗了一倍,像一头愤怒的巨龙,喷出浓重的鼻息。
整艘船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公牛,速度再次提升。
舰桥上,顾青山感受着脚下突然增强的推背感,整个人都懵了。
他扶着窗框,看着舵手非但没有减速,反而还在奋力扳动一个加速的阀门。
“你干什么?”顾青山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大人!执行您的命令!”舵手一脸狂热,“保证让您贴上去!”
独眼龙王也走上前来,扶住摇晃的顾青山,他那只独眼里全是火焰。
“大人!决胜就在此刻!”
“在绝对的质量和速度面前,一切技巧都只是笑话!”
顾青山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一艘船上,而是在一辆失控的火车上,正冲向悬崖。
而他的司机和乘客,都认为他是最伟大的驾驶员。
完了。
他闭上了眼睛。
……
佩里上将终于从那颠覆世界观的冲击中找回了一点神智。
他看见了那艘钢铁怪兽的船头。
那是一个狰狞的,向前凸出的巨大撞角,通体由黑色的钢铁铸造,在海浪的冲刷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那不是装饰。
那是武器。
“右满舵!所有船!规避!”
佩里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命令。
然而,太晚了。
风帆战舰笨重的转向,在镇海号笔直的冲锋面前,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镇海号那重达万吨的钢铁之躯,以超过二十节的恐怖速度,沉默地,坚定地,一头扎进了“维多利亚女王号”的腰部。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让人从骨头缝里都感到发酸的,连绵不绝的断裂声。
“咯……吱……嘎……嘣……”
就像一根巨大的铁杵,捅进了一个木头饼干盒。
维多利亚女王号引以为傲的,由百年橡木铺设的厚实船身,在那狰狞的撞角面前,像纸一样脆弱。
钢铁轻易地撕开了木板,碾碎了龙骨,切断了甲板。
一个巨大的豁口,从船体侧面出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另一侧蔓延。
无数的木屑混合着杂物,像一场风暴般冲天而起。
海水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倒灌进去。
舰桥上的顾青山被巨大的冲力甩了出去,幸好被独眼龙王一把抱住。
他只感觉脚下的船体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一座山,然后就是一阵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和撕裂声。
他不敢睁眼。
不知过了多久,那可怕的声音终于停了。
船体恢复了平稳。
“大人,我们……我们成功了。”独眼龙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
顾青山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
他看见,镇海号的船头,已经从那艘华丽的西式战舰的另一侧钻了出来。
而那艘战舰……
它断了。
就像一根被从中间掰断的雪茄。
以镇海号为中心,前半截船身和后半截船身,正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缓缓向海中沉没。
高耸的桅杆轰然倒塌,砸进海里,激起冲天的水花。
船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掉进水里,发出绝望的哭喊。
海面上,到处都是断裂的木板,破碎的船帆,还有漂浮的尸体。
顾青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独眼龙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同样目瞪口呆,但脸上却难掩兴奋的船员。
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我……我们……”
“是不是……追尾了?”
“这……这属于全责吧?”
“完了……这下赔大发了……”
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只是想出来公费旅个游啊!
怎么就把人家旗舰给干沉了?
这得多少钱?把我卖了也赔不起啊!
就在顾青山盘算着自己要打多少年工才能赔得起这艘船时,周围的西洋舰队,已经彻底陷入了死寂。
上百艘战舰,上万名水手,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
他们的旗舰。
他们舰队的灵魂。
他们引以为傲的,号称永不沉没的“维多D多利亚女王号”。
就在他们眼前,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色怪物,拦腰截断。
整个过程,没有炮火的对轰,没有战术的较量。
只有一次简单,粗暴,不讲任何道理的撞击。
那不是战争。
那是碾压。
是一个铁锤,砸向了一颗鸡蛋。
一个西洋船长手里的望远镜掉在甲板上,摔得粉碎。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嘴里喃喃自语。
“结束了……都结束了……”
另一个船长则像疯了一样冲向旗杆,他甚至来不及降下自己国家的旗帜,直接解下身上白色的衬衣,用刺刀挑着,拼命地挥舞。
恐慌和绝望,像瘟疫一样,在联合舰队中瞬间爆发。
这不是人类能够抗衡的力量。
这不是凡人应该参与的战争。
那是神,或者魔鬼的游戏。
紧接着,第二面,第三面……
一面又一面的白旗,在联合舰队的桅杆上升了起来。
有些船上没有准备白旗,水手们就脱下自己的白色内衣,甚至扯下船帆,挂了上去。
不过短短一分钟的时间。
那片原本旌旗招展,威风凛凛的白色森林,就变成了一片代表着屈服和投降的白色海洋。
“大人!大人您看!”
瞭望手的声音把顾青山的魂拉了回来。
“他们……他们都投降了!”
顾青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窗外。
他看见了那一片刺眼的白色。
他愣住了。
“投降了?”
“为什么?”
“我们不是应该先走流程,互相谴责,然后谈判,最后再签个条约赔款吗?”
“怎么就直接跳到最后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