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港的酒馆里,空气混杂着汗水、香料和廉价朗姆酒的气味。
一个刚从外海回来的船长把一杯酒灌进喉咙,手还在抖。
他对面的本地商人撇了撇嘴,挪开了自己的酒杯。
“你见鬼了,胡安?”
胡安的眼球布满血丝,他抓住商人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
“鬼?我宁可是见鬼了!我看到了龙!黑色的龙!”
商人想把手抽回来,没成功。
“你喝多了,海上哪有龙。”
胡安把脸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唾沫星子喷在商人脸上。
“是真的!它从雾里冲出来,没有帆,头顶喷着黑烟,像一座会游泳的山!”
他喘了口气,眼神里全是恐惧。
“那些西洋人的船,上百艘!就像一排木头玩具。那头黑龙只是……只是从中间穿了过去。”
胡安比划了一下。
“然后,那艘最大最漂亮的船,就断了。像一根被掰断的饼干,就那么沉了。”
酒馆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胡安。
一个醉醺醺的水手打了个酒嗝。
“我也看见了!那怪物还会吼叫,声音能把人的胆子震碎!”
另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
“不止是吼叫,我朋友的船离得近,他说那怪物一张嘴,就把黑旗海盗团的船给吞了,连个木板都没剩下!”
谣言像长了翅膀,从这个码头飞到那个码头,从这张酒桌传到那张宫殿里的餐桌。
等传到附近那些小国国王的耳朵里时,故事已经变成了另一个版本。
“听说了吗?大梁水师唤醒了沉睡在南海深处的神兽,上古黑龙!”
“那黑龙刀枪不入,一口龙息,就将西洋人的舰队烧成了灰烬!”
“佩里上将当场就被吓死了,魂魄被黑龙抓去当了点心!”
恐惧,比最快的船跑得还快。
顾青山的临时行辕外,草坪被踩出了一条光秃秃的小径。
南洋十几个小国的国王、苏丹和使者,排着队,跪在门口。
他们身后,一箱箱的黄金、一袋袋的香料、一盘盘的珠宝,在阳光下闪着光。
独眼龙王捧着一本厚厚的礼单,走进房间,脸上笑开了花。
“大人!这是满剌加国王进贡的十箱金条!”
“大人!这是暹罗国王献上的百年香木!”
“大人!这是……”
顾青山正拿着算盘,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兴奋的独眼龙王,又看了看窗外那些堆积如山的贡品。
“别念了,头疼。”
他拨了一下算盘珠子。
“独眼龙,我问你,一箱金条多重?”
独眼龙王愣了一下。
“回大人,大概……百十来斤?”
顾青山又问:“那从这里运回京城,要烧多少煤?占多少舱位?这些香料要是受潮了怎么办?珍珠要是刮花了怎么办?”
他把算盘一推,站了起来。
“这哪里是贡品?这分明是催命符!”
“我们是海军,不是镖局!这么多东西,路上要是丢了碰了,算谁的?”
独眼龙王张着嘴,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觉得总办大人的思路,总是那么与众不同。
顾青山在屋里走了两圈,烦躁地挥了挥手。
“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都把东西拿回去。”
独眼龙王急了。
“大人,这不可!这是他们的一片心意,是畏惧我大梁天威啊!”
顾青山停下脚步,看着他。
“天威能当饭吃?还是能当煤烧?”
他走到门口,看着外面跪了一地的人,还有那些晃眼的金银珠宝,心里更烦了。
他清了清嗓子,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看见他出来,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抖得像筛糠。
“天朝上国,神威无敌!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
一个国王带头喊道,声音都带着哭腔。
顾青山掏了掏耳朵。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
没人敢动。
顾青山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东西,我都看见了。”
他指着那些箱子。
“心意我领了,东西你们都拉回去。”
国王们猛地抬头,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要?
打赢了仗,居然不要贡品?
这不合规矩啊!
一个胆子大的苏丹试探着问:“上国大人……是嫌弃我们准备的礼物太过菲薄吗?我……我立刻派人回国,把国库里最好的宝石都运来!”
“对对对!我这就去把我的金王座熔了给您送来!”
顾青山感觉自己的血压都上来了。
他摆了摆手,大声说道:“停!”
“我再说一遍,东西,都拿回去!我嫌麻烦!”
他看着一张张错愕的脸,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我的船,舱位很紧张,要装煤,要装炮弹,还要装缴获来的那些西洋破船,没地方放你们这些玩意儿。”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以后你们跟我们大梁做生意,大家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就行。”
他觉得这样还不够,万一以后做生意收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各国货币,回去兑换也麻烦。
于是他加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哦,对了。为了方便我们财务做账,以后所有的贸易,你们直接用我们大梁的银票结算。”
“省得换来换去,麻烦。”
说完,他感觉自己把所有麻烦都撇清了,转身就要回屋。
他身后,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那个暹罗国王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对着顾青山离去的背影磕头。
“天朝上国!仁义之师啊!”
“视金银如粪土,不取分毫!只要一个名分!”
另一个苏丹也反应过来,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明白了!大人不是嫌麻烦,大人是想建立一个公平、便捷的贸易秩序啊!”
“用大梁的银票,就是将我们纳入了天朝的体系!这是何等的恩赐!”
“我们以前真是瞎了眼,居然还想着去讨好那些西洋蛮夷!”
“快!快把东西都拉回去!别在这里碍了大人的眼!”
“从今天起,谁敢不用大梁银票做生意,谁就是我满剌加的敌人!”
一群国王和使者,对着顾青山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手忙脚乱地指挥下人,把那些价值连城的贡品又装上了车。
他们离去时,脸上带着的,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和感激。
屋子里,顾青山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他正摊开一张宣纸,提起了笔。
仗打完了,人也打发了,该算算账了。
他要给皇帝写奏折,好好诉诉苦,多要点报销。
他蘸饱了墨,笔尖落在纸上。
“臣,顾青山,泣血上奏。”
他写下这几个字,觉得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
“陛下,南洋凶险,远超臣之所料。西洋舰队船坚炮利,悍不畏死,臣率领镇海号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七日七夜……”
他停下笔,想了想,觉得七天七夜好像有点夸张了。
于是他划掉了“七日七夜”,改成了“半个时辰”。
“……浴血奋战半个时辰,虽侥幸得胜,然我舰亦身受重创。”
他摸了摸镇海号船头撞角上那一道浅浅的划痕,觉得用“重创”二字,十分贴切。
“敌旗舰‘维多利亚女王号’,驾驶蛮横,不守海上规矩,强行变道,致使与我舰发生追尾。虽其负全责,然我舰船头油漆刮落三尺,抛光打蜡费用预计纹银三百两……”
“另,此战耗煤甚巨,将士们精神受创,需汤药补品安抚,林林总总,恳请陛下拨银十万两,以作抚恤并修缮船体之用。望陛下恩准。”
写完,他吹了吹墨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封奏折,情真意切,理由充分,数据详实。
皇帝看了,应该会体谅自己的难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