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和殿。
殿内的金砖地面能映出人影,此刻却映着一张张沉重的脸。
龙椅上的皇帝赵乾,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扶手,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兵部尚书杨士奇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像一尊石像。
他心里已经给顾青山拟好了谥号。
忠,勇,这些都配不上。
就叫“愍”吧,年少夭亡曰愍。
一个愣头青,带着一艘船就敢去挑衅整个西洋联合舰队,不是找死是什么。
满朝文武,没人觉得南洋还有回信的可能。
不少人甚至觉得,那艘叫镇海号的铁船,此刻已经填了海眼。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音由远及近,撕裂了这片死寂。
“报——!”
“八百里加急!”
一个身披红甲的信使,像一阵风冲进大殿,他头盔歪斜,满脸尘土,嘴唇干裂。
他冲到丹陛之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汗水浸透的奏折,高高举过头顶。
“南洋大捷!”
信使喊完这四个字,身体一软,直接昏倒在地。
整个太和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捷?
哪个捷?谁捷?捷了谁?
赵乾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子前倾,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两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掐人中,喂清水,总算把信使弄醒了。
信使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再次高声喊道。
“南……南洋大捷!顾总办率镇海号,全歼西洋联合舰队!俘获战舰三十余艘!敌军主帅佩里,当场献剑投降!”
“轰!”
大殿里像是炸开了一个火药桶。
“全歼?怎么可能!”
“一艘船,全歼上百艘?这是神话吗?”
“俘获三十艘?那船装得下吗?”
杨士奇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他下意识地摇头。
“假的,一定是假的!此人定是疯了!”
赵乾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那份奏折。
“呈上来!”
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地跑下去,取过奏折,小跑着回到御前。
赵乾一把抢过,展开奏折的手都在抖。
奏折上的字迹,确实是顾青山的。
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懒散的笔锋,不会有错。
赵乾的目光从那熟悉的“臣,顾青山,泣血上奏”开始,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狂喜,慢慢变得困惑,然后是凝重,最后,变成了一片茫然。
满朝文武伸长了脖子,看着皇帝的脸色变幻,心里七上八下。
“陛下,捷报上……究竟写了什么?”内阁首辅李德裕小心翼翼地问。
赵乾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奏折递给了身边的内侍总管。
“念。”
“是。”
内侍总管清了清嗓子,展开奏折,用他那独特的,带着尖细尾音的嗓音,开始宣读。
“臣,顾青山,泣血上奏。”
开头很正常,众臣点了点头。
“陛下,南洋凶险,远超臣之所料。西洋舰队船坚炮利,悍不畏死,臣率领镇海号全体将士,浴血奋战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是说全歼吗?半个时辰能干什么?够双方摆开阵势吗?
内侍总管继续念。
“……虽侥幸得胜,然我舰亦身受重创。”
听到“重创”二字,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杨士奇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果然是惨胜。
“敌旗舰‘维多利亚女王号’,驾驶蛮横,不守海上规矩,强行变道,致使与我舰发生追尾。虽其负全责,然我舰船头油漆刮落三尺,抛光打蜡费用预计纹银三百两……”
内侍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他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又凑近了些,才继续念下去。
“撞击导致船头撞角处,产生轻微凹陷,经随船工匠初步评估,钣金修复需纹银五百两。”
“另,此战追击敌军,燃煤耗尽,锅炉超负荷运转,磨损严重,亟待更换,恳请陛下速拨专款。”
“又,将士们精神受创,夜不能寐,需汤药补品安抚,林林总总,恳请陛下拨银十万两,以作抚恤并修缮船体之用。望陛下恩准。”
念完了。
整个太和殿,死一样地安静。
所有大臣,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张着嘴,瞪着眼,像一群被点了穴的泥塑。
捷报呢?
说好的全歼呢?
说好的俘获三十艘呢?
奏折上怎么一个字都没提?
通篇写的都是什么?掉漆?凹陷?烧没了煤?
你把人家上百艘战舰打没了,就只关心你船头那点漆?
这是捷报?
这分明是一份车辆追尾事故的定损报告和保险索赔单!
杨士奇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龙椅上,突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
“噗……”
赵乾的肩膀开始耸动,他先是低声笑,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他仰起头,指着那份奏折,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殿宇间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他笑着笑着,眼角竟然笑出了泪水。
大臣们都看傻了。
陛下这是……气疯了?
赵乾抹了一把眼泪,他走下龙椅,拿起那份奏折,环视着满朝文武。
“你们听听!你们都听听!”
他把奏折抖得哗哗作响。
“什么叫捷报?这,才是真正的捷报!”
他指着上面的字句,声音里满是亢奋。
“他关心敌人的死活吗?他不关心!他甚至懒得提一句!”
“他只关心船头的油漆,只关心耗费的燃煤!”
“这是什么?这是强者的谦虚!这是国士的风度!”
赵乾走到杨士奇面前,几乎把奏折戳到他的脸上。
“杨爱卿,你刚才说奏折是假的。现在朕告诉你,这比任何军功吹嘘都来得真实!”
“撞沉敌军旗舰,在他口中,只是‘轻微凹陷’!”
“俘获敌舰三十艘,在他眼中,还不如三百两的油漆钱重要!”
“为何?因为在他顾青山眼里,所谓的西洋联合舰队,不过是一群挡路的鸡零狗碎!碾过去了,都懒得回头看一眼!”
赵乾的声音响彻大殿。
“这,才是我大梁的底气!”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
满朝文武,瞬间从呆滞中惊醒,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
这不是哭穷,这是炫耀!
这是最高级别的凡尔赛!
“陛下圣明!”
“顾大人真乃国士无双!”
“是臣等愚钝,未能体会顾大人的深意!”
赞美之声,此起彼伏。
赵乾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走回御阶之上,意气风发。
“传朕旨意!”
“顾青山,扬我大梁国威于万里之外,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封!镇海侯!”
“赐丹书铁券,准其在南洋……便宜行事!”
……
南洋,马六甲。
顾青山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总觉得京城有人在骂他。
他刚刚送走了一批前来“朝贡”的国王使者,身心俱疲。
就在这时,独眼龙王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大人!京里的天使到了!圣旨到了!”
顾青山心里咯噔一下。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硬着头皮走出总督府,按照规矩摆好香案,跪地接旨。
传旨的太监他认识,是皇帝身边的老人。
老太监看见顾青山,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展开明黄的圣旨,朗声宣读。
当听到“封镇海侯”四个字时,顾青山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完了。
侯爵。
这下彻底回不去江南种地了。
爵位越高,责任越大,皇帝这是要把他死死绑在这艘破船上啊。
他浑浑噩噩地接了旨,送走了天使,一个人回到书房,瘫在椅子上。
独眼龙王捧着那份圣旨,激动得满脸通红。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顾青山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喜从何来啊……”
他话音未落,一个亲兵在门口报告。
“侯爷,西洋各国的谈判使团,已经抵达港口,请求觐见。”
顾青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正主儿来了。
修船的钱,总算是有着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