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感觉脑子嗡嗡作响。
封侯?
皇帝这是怕他跑了,直接上了一把最大的锁。
他看着天花板,盘算着自己现在撂挑子跑回江南的可能性。
结论是零。
一个亲兵的声音在门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侯爷,西洋各国的谈判使团,已经抵达港口,请求觐见。”
顾青山身体里的魂魄像是瞬间归了位,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人呢?到哪了?”
“回侯爷,已在府外候着。”
顾青山搓了搓手,脸上那股子晦气一扫而空。
他整了整衣领,大步朝外走去。
“独眼龙,备茶。”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不,别备茶了,太慢。直接去会议厅。”
修船的钱,总算是有着落了。
南洋总督府的会议厅里,空气凝滞得像一块铅。
十几位来自西洋各国的使节,穿着厚重的正装礼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们面前的长桌上,摆着清水和字典。
没人去碰那水杯,所有人的手指都在那本厚厚的字典上摩挲,翻来覆去地查找着几个大梁官话里的词汇。
“‘自古以来’……这个词怎么反驳?”
“‘神圣不可侵犯’……这后面应该接什么?”
佩里上将坐在主位,脸色苍白。
他身上的衣服是临时找来的,并不合身,让他看起来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丑。
他没有看字典,他只是看着窗外。
港口里,那艘黑色的钢铁巨兽正安静地泊着,像一头假寐的远古凶兽。
仅仅是看着它,佩里就感觉自己的肋骨在隐隐作痛。
会议厅的门被推开了。
顾青山走了进来。
他没穿任何官服,就是一身轻便的常服,手里还端着一杯冰镇过的椰汁,吸管插在里面。
他身后跟着独眼龙王,独眼龙王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件。
所有使节立刻站起身,准备躬身行礼,嘴里酝酿着冗长的外交辞令。
“尊敬的……”
顾青山抬起手,打断了他们。
“坐。”
他走到主位前,把椰汁放在桌上,发出“梆”的一声。
“天气太热,没空听你们念稿子。”
他对着独眼龙王偏了偏头。
独眼龙王迈步上前,将怀里的文件一份份甩在每个使节面前的桌上。
纸张落下的声音,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这是什么?”
一位法兰西使节扶了扶自己的单片眼镜,颤声问道。
顾青山吸了一口椰汁,含糊不清地回答。
“合同。”
佩里上将拿起面前那份文件。
封面上用大梁官话和西洋通用语写着一行大字。
《万国通商友好条约》。
他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条款瞬间冲入他的眼帘。
第一条:缔约双方确认,大梁王朝拥有在南洋及所有公共海域的自由航行权,此项权利神圣不可侵犯。
第二条:废除领事裁判权,所有在梁境内的西洋国民,需一体遵守大梁律法。
第三条:关税自主。所有西洋商品进入大梁,需按照大梁海关颁布之税率缴纳关税。
第四条:……
佩里上将的手开始发抖。
他越看下去,脸色就越难看。
这哪里是友好条约?
这分明是一份投降书,一份让渡所有利益的卖身契。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侯爵阁下!这……这不符合国际惯例!”
他指着条约,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我们需要时间,召集我们的法学家,逐条研读,我们需要谈判!”
顾青山又吸了一口椰汁,似乎对他的激动毫无反应。
“国际惯例?”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什么新奇的食物。
他放下杯子,走到窗边,伸手指向了海面。
“看见那些炮口了吗?”
佩里和所有使节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
镇海号那黑洞洞的炮口,像一只只凝视着他们的独眼。
顾青山转过身,看着他们。
“我的惯例就是,太阳落山前,你们不签字。”
他顿了一下,补充完后半句。
“我就默认你们想继续谈。”
佩里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冲遍全身。
他想起了那艘像饼干一样被掰断的旗舰。
他想起了那些在冰冷海水中挣扎的同僚。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另一个使节鼓起勇气,站了起来。
“阁下!我们是外交使节!您不能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拥有外交豁免权!”
顾青山掏了掏耳朵,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转头问独眼龙王。
“外交豁免权是什么玩意儿?能抵修船的钱吗?”
独眼龙王挺直腰板,声音洪亮。
“报告侯爷!不能!”
顾青山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看向那位使节,目光平静。
“我不懂什么叫外交豁免权。”
“我只知道欠债还钱,不服憋着。”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壳怀表,“啪”地一声打开。
“现在是下午两点。”
他把怀表放在桌上,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太阳落山大概是六点,你们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来熟悉我的惯例。”
他拉过一张椅子,就那么坐在怀表旁边,不再说话。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些使节一眼,只是低头研究着怀表盖子上的花纹。
那种态度,那种视在场所有人如无物的姿态,彻底击垮了使节们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们引以为傲的纵横捭阖,他们准备了满肚子的外交辞令和法律条文,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对方根本不跟你辩论。
对方只是通知你结果。
滴答,滴答。
怀表的秒针每跳动一下,会议厅里的气氛就沉重一分。
佩里上将的额头全是冷汗,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落在他面前的条约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他看着顾青山那张年轻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杀气,甚至没有不耐烦。
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早点下班的平静。
就是这种平静,比任何咆哮和威胁都更让人恐惧。
突然,一个使节冲向桌子,抓起桌上的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哆哆嗦嗦地翻到条约最后一页,想要签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太过紧张,他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难看的墨痕。
他的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我签!”
“我也签!”
刚才还想据理力争的使节们,此刻像是生怕落后一步,争先恐后地涌向长桌。
他们挤在一起,抢夺着那几支羽毛笔和墨水瓶。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像是一群抢食的饿狼。
佩里上将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西洋人在东方海面上作威作福的时代,结束了。
他睁开眼,默默地拿起笔,在属于他的那份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一个名字签完,顾青山才抬起头。
他收起怀表,站起身。
“很好,有效率。”
他对着独眼龙王吩咐道。
“把这些都收好,一份我们留档,一份让他们带回去。”
独眼龙王上前,将一份份签好字的条约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那动作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顾青山伸了个懒腰,拿起桌上那杯快喝完的椰汁。
他看着那些签好的条约,叹了口气。
“又要多出好多账要算,真麻烦。”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留下一屋子失魂落魄的西洋使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