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约的墨迹还没干透,马六甲的港口就变了天。
西洋商船挤满了航道,桅杆多得像一片枯死的森林。
码头上,一箱箱的丝绸、一坛坛的茶叶、一件件的瓷器,流水一样从仓库运出来。
另一边,一袋袋的金币、一箱箱的银锭,山一样堆起来。
搬运的苦力光着膀子,汗水把肌肉浸得发亮,他们喊着号子,把沉重的钱箱往船上扛。
一个法兰西商人捏着鼻子,绕开一滩散发着臭气的积水,对着大梁的管事大喊。
“快点!我的船等着装货!”
管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指了指那座钱山。
“催什么催!没看见吗?验看、称重、入库,哪一样不要时间?”
“上帝啊,你们不能多找些人手吗?”
“人手?全港口的苦力都在这了!你们运来的钱,又重又杂,有你们国王头像的,有你们女王头像的,还有带个十字架的,谁知道哪个是足金哪个是镀银?”
双方的争吵声混着各国语言的叫骂,让整个码头比菜市场还闹。
顾青山就是在这种时候到的。
他一手拿着个椰子,另一只手摇着扇子,身后跟着独眼龙王。
他本来是想来看看贸易走上正轨后,自己能分多少红,结果被眼前的景象弄得脑仁疼。
他皱着眉,刚想找个地方下脚,一个苦力脚下打滑,扛着的钱袋子脱了手。
“哗啦!”
袋口裂开,银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滚得满地都是。
一枚银币骨碌碌滚到顾青山脚下,他没注意,一脚踩上去,脚底一滑,身子一歪。
独眼龙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顾青山站稳了,低头看看那枚惹祸的银币,又看看那座还在不断增高的钱山,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乱七八糟!成何体统!”
他把手里的椰子往旁边亲兵手里一塞,大步走到那堆钱山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位一手缔造了《万国通商友好条约》的侯爷。
顾青山指着那些钱箱。
“搬!搬什么搬!累不累?”
他转向那个大梁管事。
“称!称什么称!烦不烦?”
他环视一圈那些满脸困惑的西洋商人。
“我问你们,你们是来做生意的,还是来搬家的?”
一个尼德兰商人壮着胆子回答:“尊敬的侯爵阁下,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做生意好啊。”顾青山点点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经地义。”
他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
“但从今天起,这些叮当作响的破铜烂铁,我大梁不收了!”
商人们的脑袋上冒出了一串问号。
不收金银?
那收什么?
顾青山走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用脚画了个圈。
“独眼龙。”
“末将在!”
“立刻!马上!在这里给我盖个棚子,挂个牌子,就叫‘大梁皇家银行’!”
他又指着那些西洋商人。
“以后想买我们大梁的东西,可以。先去那里,把你们的金子银子都存进去,换成我们大梁发行的‘龙票’。”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开。
那是一张印刷精美的纸,上面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底下盖着鲜红的印章,还有一串复杂的防伪花纹。
“看见没有?以后,只认这个。”
西洋商人们彻底傻了。
他们围了上来,看着顾青山手里的那张纸,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侯爵阁下……您是在开玩笑吗?”
“我们用真金白银,换您一张纸?”
“这……这纸它能做什么?擦屁股都嫌硬!”
顾青山没理会他们的喧闹。
独眼龙王已经叫来一队士兵,开始清空场地,几个工匠扛着木头和锤子跑了过来,叮叮当当地开始搭棚子。
效率高得吓人。
一个胆子大的高卢商人挤到最前面,他的中文说得还算流利。
“可是大人,这纸……它不值钱啊!”
顾青山收起那张龙票,揣回怀里。
他转过身,抬起手,指向了港口里那艘安静停泊的黑色巨舰。
镇海号的炮口,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凝视着码头上的每一个人。
“只要那艘船还在,”顾青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这张纸,就比你们国王的脑袋还值钱。”
整个码头,鸦雀无声。
刚才还喧闹的商人们,此刻一个个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看着那艘船,想起了那些被撕碎的战舰,想起了那些沉入海底的同伴。
没人再敢质疑那张纸的价值。
不到一个时辰,一个简陋的草棚银行就搭好了。
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挂在门口:大梁皇家银行。
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就是柜台,几个从账房抽调来的年轻人坐在后面,面前摆着算盘和成堆的龙票。
顾青山亲自在银行门口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对着还在发愣的商人们勾了勾手指。
“来,第一个客户,我亲自给他办。”
没人动。
“哦,对了,忘了说。”顾青山补充道,“今天的兑换价,一盎司足金,换一百龙票。一磅白银,换十龙票。”
他顿了顿,又说。
“明天什么价,看我心情。”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精明的商人最先反应过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向银行,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小袋金币全都倒在柜台上。
“换!我全换!”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人群像是炸开的蚁巢,疯狂地涌向那个简陋的草棚。
“我先来的!”
“别挤!我的金子!”
“快给我换!我有三箱白银!”
西洋商人们排成一条长队,把一箱箱沉重的金银抬进银行,然后一脸茫然地捧着一沓沓轻飘飘的纸走出来。
他们拿着那些纸,走到大梁管事面前。
管事接过龙票,看了一眼数额,点点头,挥了挥手。
“放货!”
整个交易流程,瞬间变得顺畅无比。
不再需要称重,不再需要辨色,不再需要争吵。
一张纸递过去,一箱货拉回来。
码头上的效率,提高了十倍不止。
世界各地的白银,像决了堤的洪水,疯狂涌入大梁皇家银行的临时金库。
而从银行流出去的,只是一张张成本可以忽略不计的纸。
几个跟随顾青山南下的江南富商,站在远处,完整地看完了这一幕。
他们没有像西洋人那样激动,也没有去排队。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一个姓沈的丝绸商人,嘴唇发干。
“你们……看懂了吗?”
另一个做瓷器生意的王老板,咽了口唾沫。
“他……他把全世界的银子,都变成了自家的。”
“以前,我们卖一船货,赚一船钱。他现在是卖一张纸,赚别人一船的金子。”
“这不叫生意……”沈商人喃喃自语,“这叫……凭空造物。”
他们看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剔着指甲的年轻人。
眼神里,已经不是崇拜,也不是敬畏。
那是一种近似于仰望神明的狂热。
他根本不是来做生意的。
他只是觉得搬钱太麻烦,于是顺手,就给这个世界定下了一个新的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