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捏着那封信,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信封上的火漆烙印,是一个小小的皇家徽记,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
他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独眼龙王站在一旁,腰杆挺得笔直,呼吸都放轻了。
顾青山展开信纸,目光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侯爷,皇上他……”独眼龙王看着顾青山的脸色,忍不住开口。
顾青山把信递给他。
独眼龙王双手接过,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颤抖,和他印象中皇帝那龙飞凤舞的笔迹完全不同。
信里没有谈国事,没有问军情,更没有催他回京。
通篇都是些家常话。
“青山啊,朕最近总是梦到年少时在江南的日子。”
“宫里的天,四四方方的,看久了,人也变成了个方块。”
“御膳房做的醉蟹,总差了点味道,不是酒不对,就是蟹不对,吃不到记忆里的那个味儿了。”
“朕有些想你。”
独眼龙王读完了,满脸都是困惑。
“侯爷,这……皇上就是想吃螃蟹了?”
他挠了挠头。
“属下这就派人,用最快的船,运一船最新鲜的江南大闸蟹去京城!”
顾青山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边,看着北方。
南洋的午后,阳光炙热,空气里都是咸湿的海风味道。
可他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那座被高高宫墙围起来的京城。
“独眼龙。”顾青山开口,声音很平。
“末将在!”
“你觉得,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快,还是江南的螃蟹快?”
独眼龙王愣住了。
他是个粗人,但他不傻。
八百里加急,是用来送军国大事的,是用来送十万火急的军情的。
用这种方式送一封只谈吃喝的信,事情本身就透着一股子邪门。
“皇上的意思是……让您回京?”独眼龙王试探着问。
“他没说。”顾青山摇摇头。
“那……咱们回不回?”
顾青山转过身,看着独眼龙王。
“回京做什么?给皇上带螃蟹吗?”
“可皇上他龙体……”
“信上说他病了吗?”顾青山打断他。
独眼龙王又看了一遍信,摇了摇头:“没说。”
“那不就结了。”顾青山重新坐回椅子里,“皇上春秋鼎盛,只是偶感风寒,胃口不佳罢了。”
独眼龙王急了。
“侯爷!这信都这么写了,肯定是出大事了!您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顾青山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独眼龙,我问你,现在京城里,谁最盼着我回去?”
独眼龙王想了想,回答道:“自然是皇上!”
“错。”顾青山放下茶杯,“是那些皇子们。”
“皇子?”
“皇上春秋鼎盛,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大皇子勇武,三皇子仁厚,五皇子聪慧,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顾青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我这个时候回去,你猜他们会怎么看我?”
他自问自答。
“他们会觉得,我是父皇派回来,给他们之中某个人撑腰的。”
“我今天进了大皇子的门,明天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刀子就递过来了。”
“我明天要是见了三皇子,后天大皇子就能把我卖到草原去。”
“我谁都不见,他们就会觉得我心怀叵测,另有所图,然后联起手来,先把我弄死。”
独眼龙王听得额头冒汗。
他只看到一封信,顾青山却看到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和网后面无数双冒着绿光的眼睛。
“这……这么凶险?”
“你以为呢?”顾青山拿起那封信,在手指间捻了捻。
“这哪里是醉蟹,这是要吃人啊。”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
独眼龙王跟在他身后,像一头焦躁的熊。
“那咱们就真不管了?皇上待您不薄啊!”
“谁说我不管了?”顾青山停下脚步,“不但要管,还要大张旗鼓地管。”
他看向独眼龙王。
“去,把我从西洋人那里弄来的那个药箱子抬过来。”
“哪个?就是您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谁都不让碰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
很快,一个沉重的木箱被抬了进来。
顾青山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排排装着各色药片和针剂的玻璃瓶。
他从中挑出几瓶,又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是奎宁,治打摆子有奇效。”
“这是抗生素,消炎用的。”
“用法用量,我都写清楚了。”
他把药瓶用棉布仔细包好,放进一个小盒子里,连同那张说明书一起。
“独眼龙。”
“在!”
“挑一艘最快的船,最好的水手,连夜出发,把这个盒子送到京城。”
“交给谁?”
“直接交给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陈洪。”顾青山叮嘱道,“告诉他,这是我寻来的海外仙药,一片就能续命一年。”
独眼龙王眼睛一亮。
“侯爷高明!送药不送人!这样既尽了忠心,又免了麻烦!”
“光送药还不够。”顾青山又说。
“啊?”
“从明天起,总督府闭门谢客。你对外放出风去,就说我旧疾复发,卧床不起了。”
“装病?”
“对,病得越重越好,最好是那种只剩一口气,随时都要驾鹤西去的样子。”
独眼龙王彻底明白了。
送药,是给皇帝的定心丸,也是自己的护身符。
装病,是给京城里那些饿狼看的姿态。
我人都快死了,你们就别惦记我了。
“末将这就去办!”独眼龙王领了命令,抱着盒子就要走。
“等等。”顾青山叫住他。
“侯爷还有何吩咐?”
顾青山走到他面前,替他整了整衣领。
“到了京城,别乱跑,别乱看,更别乱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
“把药送到,立刻就回。记住,现在的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
独眼龙王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顾青山一个人。
他重新坐回窗边,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把海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色。
送去的药,或许能为皇帝续上一段时日。
可这续上的时间,也让那口煮着权力汤药的锅,火烧得更旺了。
皇帝没死,皇子们就不敢明着抢。
暗地里的争斗,只会愈发凶狠,愈发不择手段。
而他这个手握天下财权,又在南洋练出了一支无敌舰队的“帝师”,就成了那锅汤里最肥的一块肉。
谁能把他拉到自己这边,谁就赢了一半。
顾青山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就像那个坐在火山口上的人,屁股底下滚烫,却又动弹不得。
麻烦,终究还是找上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