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山喝完第三壶茶的时候,管家又来报了。
“侯爷,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拜帖,问您什么时候有空,他想当面致谢。”
顾青山把茶杯放下,用那方从太子那里顺来的丝帕擦了擦嘴角。
“告诉他,我最近偶感风寒,需要静养,让他好好读书,别到处乱跑。”
管家领命去了。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清净。
没有皇子在门口暴晒,也没有说客在门外游说,连街角茶楼里的探子都少了九成。
顾青山靠在摇椅上,眯着眼,感觉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独眼龙王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老王,你说这日子能过多久?”顾青山忽然开口。
独眼龙王没有回答。
顾青山自顾自地说:“我猜,最多三天。京城那位,该有动静了。”
他话音刚落,管家又一阵小跑过来,这次的脸色有些不一样。
“侯爷,宫里来人了。”
顾青山眼皮都没抬。
“哪个皇子的?”
“不是皇子,是……陈洪,陈总管。”
顾青山睁开了眼睛,从摇椅上坐直了身体。
陈洪是大内总管,皇帝的影子,他亲自来江南,事情就不会小。
“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一身便服的陈洪走进了后花园,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眼窝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身后只跟着两个抬着黑漆木箱的小太监。
见到顾青山,陈洪没有行大礼,只是躬了躬身,声音沙哑。
“侯爷,咱家奉旨而来。”
顾青山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坐下说。”
陈洪摇了摇头。
“圣旨送到,咱家即刻就要回京。”
他挥了挥手,两个小太监将木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黄色的绸缎卷轴,只有一方砚台,几锭御墨,还有一叠厚厚的信纸。
信纸的最上面,压着一枚小小的玉佩,是皇帝的私印。
“陛下说,这不是圣旨,是家书。让侯爷一个人看。”
陈洪说完,再次躬身,便带着人退了出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沓。
院子里又只剩下顾青山和独眼龙王。
顾青山走上前,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
信封没有密封,他抽出信纸,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药味。
皇帝的字,他再熟悉不过。
曾经是那么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现在的笔迹,却有些散乱,甚至有些地方的墨迹都化开了,像是一边写一边在发抖。
“青山吾友,见字如面。”
信的开头,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
“你小子在江南的日子,过得挺舒坦吧。听说把老大和老三耍得团团转,还把老二那个闷葫芦捧成了香饽饽。这事儿干得漂亮,像你的风格。”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殿试上。你小子缩在角落里,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口水都快流到卷子上了。我当时就想,这哪来的懒鬼,怎么混进来的。结果你的策论,把整个内阁的老头子都给看傻了。”
“还有杨士奇那老匹夫,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冬天,你我说他府上的梅花开得好,骗他去赏梅。我们两个躲在假山后面,把他最宝贝的那几盆兰花全换成了大白菜。第二天早朝,他那张脸,绿得像他种的菜。这事我笑了足足一个月。”
信纸不长,写的都是些陈年旧事。
没有一句谈及国事,没有一句提及朝政。
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在闲聊往事。
顾青山一页一页地翻看,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看得很快,仿佛在看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
直到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
那一行字写得很慢,力道很重,墨迹几乎要穿透纸背。
“我时间不多了,只想再见你这个老友一面。不论国事,只叙旧情。”
顾青山拿着信纸,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风吹过院子,摇椅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独眼龙王站在他身后,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许久,顾青山才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
他转过身,看着独眼龙王。
“你看,我就说他是个混蛋。”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打不得,骂不得,连躲都躲不掉。仗着自己快死了,就玩这种花样,这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
顾青山走到石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口喝干。
“他知道我吃这套。”
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
“收拾行李吧。”
独令龙王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波动。
“侯爷,您决定了?”
“不然呢?”顾青山摊了摊手,“总不能真让他一个人死在那个冷冰冰的龙椅上。太可怜了。”
他说着可怜,脸上却没有半点同情的样子,反而像是在嫌弃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独眼龙王没有再问。
他知道,顾青山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
顾青山没有立刻去收拾东西,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一排排的书架顶天立地,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
他没有走向那些书架,而是走到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博古架前。
他伸手在架子第三层的一个青花瓷瓶上,轻轻转动了一下。
只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博古架旁边的一整块墙壁,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幽深的密室。
密室不大,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图纸。
有城市规划图,有军备设计图,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流程图。
顾青山走到书桌前,从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叠厚厚的手稿。
手稿用牛皮纸包着,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七个大字。
《大梁约法(草案)》。
他拿着手稿,走出密室,墙壁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他将手稿丢在书桌上,对着跟进来的独眼龙王说。
“我累了。”
“每次出了问题,就让我去擦屁股。吏治崩坏,让我去搞试点。国库空虚,让我去抄家。边境告急,又让我去练兵。现在皇帝要死了,儿子们不争气,又把我叫回去。”
他顿了顿,拿起那份手稿,在手里拍了拍。
“我烦了。我不想再当这个救火队员。”
独眼龙王看着他,静静地听着。
“所以,这次回去,我要给大梁换个活法。”顾青山的眼神变了,之前那种慵懒和散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锋利。
“我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麻烦。”
独眼龙王问:“您要去当官?”
“不。”顾青山笑了笑,把手稿揣进怀里。
“我去京城,不是为了当官。”
他走到门口,看着院外明媚的阳光。
“是为了以后,再也不用当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