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抵达通州码头时,天边挂着一抹灰白。
顾青山站在船头,换下了一身侯爷的锦袍,穿了件管家从箱底翻出来的青布旧衣。衣服有些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手腕。
独眼龙王像一根铁杵立在他身后,手里捧着顾青山换下的华服。
“侯爷,就穿这个?”独眼龙王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不然呢?”顾青山扯了扯衣领,“我这是回京奔丧,又不是登台唱戏。低调点,找个没人的小门溜进去就行。”
独眼龙王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码头的方向。
顾青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然后,他不动了。
通州码头,人头从岸边一直铺到远处的城门口。
黑压压的一片,像涨潮时涌上海滩的蚁群。
码头上,最前方站着一个身穿明黄常服的年轻人,是太子赵恒。他身后,文武百官按照品阶排列,五颜六色的官服汇成一条伸向远方的地毯。
再往后,是数不清的百姓,他们挤在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脸上是混杂着激动和崇拜的神情。
船还没靠岸,岸上的人群就起了骚动。
“来了!是顾侯爷的船!”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炸开。
“恭迎顾圣人回京!”
“顾圣人千岁!”
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震得运河水面都起了圈圈涟漪。
顾青山揉了揉耳朵。
他对独眼龙王说:“你看,我就说吧,唱戏的来了。”
船板刚刚搭上码头,太子赵恒撩起衣摆,第一个跪了下去,额头触地。
“学生赵恒,恭迎老师回京!”
他身后,乌泱泱的百官跟着跪倒一片,动作整齐划一,甲胄和官袍摩擦的声音连成一片。
“臣等,恭迎顾侯爷回京!”
数万百姓也跟着跪了下去,整个通州码头,除了顾青山和他的几个随从,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顾青山走下船板,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他看着跪在最前面的太子,太子把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颤抖。
他又看向太子身后的百官,许多都是熟面孔,有当年弹劾过他的言官,也有被他用KPI折磨过的旧吏。此刻,他们脸上只有敬畏。
“呜——”
一声悠长尖锐的汽笛声划破长空,从京城的方向传来。
那是蒸汽火车的鸣笛。
顾青山抬头望去,能看到远处城内工厂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像一根根指向天空的手指。
这座城市,比他离开时更大了,也更吵了。
他没有去看太子,也没有理会百官。
他只是环顾着这片跪倒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狂热的表情。
他迈开步子,从太子身边走了过去,就像路过一块石头。
赵恒跪在地上,身体僵住。
他能感觉到老师的衣角从自己脸颊边擦过,带起一阵微风。
老师没有扶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顾青山走到那群跪着的官员面前,停下脚步。
官员们把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
“大家都挺闲啊。”顾青山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顿了下。
“看来吏部的KPI考核,还是不够严。”
话音落下,跪在最前面的几位尚书侍郎,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他们想起了当年被各种报表和数据支配的恐惧。
顾青山不再说话,径直穿过人群。
他身后,独眼龙王像一道影子跟着。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没有人敢抬头看他。
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停在路边,不是侯爷规制的四驾马车,只是一辆最普通的单辕青篷车。
顾青山钻进车里。
独眼龙王坐在车夫的位置,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向京城驶去。
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太子赵恒才被人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膝盖跪得太久,已经没了知觉。
一位内阁大学士凑上前,低声问:“殿下,顾侯爷这是……何意?”
赵恒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脸上没有失落,反而露出一丝明悟。
“老师这是在告诉我,他此次回京,不为君,不为臣,只为天下事。”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镇定。
“传令下去,百官各归其职。老师回来了,谁要是还敢在自己的位子上摸鱼,就自己去跟老师的KPI交代吧。”
众官闻言,如蒙大赦,又如临大敌,一个个爬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马车在京城的街道上行驶。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
顾青山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窗外。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脸上带着一种忙碌又充满希望的神情。骑着新式自行车的邮差按着车铃,飞快地穿过人群。远处工厂区的烟囱下,下工的男男女女说笑着涌向街边的食摊。
“老王,你看他们,一个个跑得比马还快。”顾青山放下车帘。
“侯爷,他们是在奔个好日子。”独眼龙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是您给了他们这个奔头。”
顾青山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把自己卷死的法子。”
马车没有回侯爵府,而是直接驶向了紫禁城。
宫门口的禁军看到马车,没有阻拦,直接打开了宫门。
马车一路畅行,穿过层层宫殿,最终停在了养心殿外。
殿外的广场上,站着几个身穿常服的老臣,是内阁和军机处的几位核心人物。他们看到顾青山下车,立刻躬身行礼,头垂到胸口,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这些人里,有当年讥讽他异想天开的,也有暗中给他使过绊子的。
顾青山没理他们,径直走上台阶。
他推开养心殿厚重的殿门。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檀香,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
殿内光线昏暗,巨大的龙柱投下压抑的影子。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遣散了,只有陈洪一个人,像幽灵一样守在龙床边。
顾青山走了进去。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龙床上,明黄色的帐幔半掩着。
他走到床边,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那个人瘦得脱了形,像一具裹在龙袍里的骨架。皮肤蜡黄,紧紧贴着颧骨,嘴唇干裂,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听到脚步声,床上的人费力地睁开眼。
那双曾经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像蒙了一层灰的玻璃珠。
他看清了来人。
干裂的嘴唇向上扯动,露出一个枯槁的笑容,声音像破掉的风箱,带着嘶嘶的漏风声。
“你终于来了,卷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