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卷极细的纸条被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炭笔字:“昨夜B17格开启,时长不符,鱼已咬钩。”
沈听澜看完,将纸条凑近煤油灯的火苗。
火舌一卷,灰黑色的纸灰便如同几只死去的黑蝶,轻飘飘地落进了脚边的痰盂里。
上午十点,静安寺路。
街角的“凯司令”咖啡馆里弥漫着一股烘焙过度焦苦味。
沈听澜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黑咖啡,手里那份《申报》已经翻到了副刊版面。
他今天的身份是来谈生意的林仲勋,穿了一身烟灰色的细条纹西装,口袋里塞着半包老刀牌香烟。
窗外,原本阴沉的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将柏油马路晕染得漆黑油亮。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极其蛮横地切断了车流,急刹在息园门口。
车门还没完全停稳,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就跳了下来,动作干练粗暴,径直冲向刚从里面走出来的杜显明。
杜显明显然没料到这一出。
他刚想去摸腰间,就被左边那人一记狠辣的擒拿手反剪了双臂,整个人狠狠撞在车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皮肉撞击声。
“你们干什么!我是顾问团的……”
“顾主任请你喝茶。”雨衣男的声音比雨水还冷,一只手死死按着杜显明的脑袋往车里塞。
挣扎间,杜显明挂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被扯断了绳扣,“当啷”一声掉在湿漉漉的马路牙子上。
其中一枚铜钥匙在积水里翻了个个儿,露出了上面錾刻的编号:B-17。
那是寄存堂高级格位的通用备用钥,只有内部人员才有,且严禁带出。
沈听澜隔着沾满雨雾的玻璃,冷眼看着这一幕。
他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去,冲淡了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车开走了,那枚铜钥匙孤零零地躺在浑浊的泥水里,直到一只野狗跑过,溅起的泥点子把它彻底掩埋。
十分钟后,沈听澜走出咖啡馆。
他没有叫黄包车,而是撑起一把黑伞,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隔壁的邮局。
他用左手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信。
信封是他在路边摊随手买的劣质货,封口处用浆糊粘得死死的。
“寄往极司菲尔路76号,内务科。”
他将信件塞进深绿色的邮筒,指尖在冰冷的投递口边缘轻轻叩了两下,像是在敲某种丧钟。
信里没有废话,只有一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残页,以及一句用剪报拼贴的话:“杜私配B区钥,夜会共党。”
这封信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下午四点,细雨转成了中雨。
圣玛利亚教堂的后巷,几只流浪猫正缩在垃圾桶旁避雨。
赵承垏穿着一身湿透的短打,手里拎着一包刚买的油炸臭豆腐,看起来就像个刚下工的码头苦力。
他蹲下身,嘴里发出“啧啧”的唤猫声。
一只耳朵上有着缺口的狸花猫警惕地凑过来,叼走了他扔下的一块豆腐。
就在这一瞬间,赵承垏的手极快地在猫脖子上的皮圈里塞了个东西。
那是枚被磨得锃亮的铜钱,外圆内方,边缘极其锋利。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在裤腿上蹭了蹭手上的油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雨幕中,自始至终没往巷子深处看一眼。
半小时后,沈听澜出现在巷口。
他手里拿着一根干枯的小鱼干,那只狸花猫立刻亲昵地蹭过他的裤脚。
他熟练地解下猫项圈,指腹在铜钱内侧摸索了一圈。
那里有一行用针尖刻出来的盲文,极浅,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触觉才能感知到。
“杜受刑,吐‘林’字,顾疑,令吾监汝。”
沈听澜的手指在那个“林”字上停顿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把项圈扣回猫脖子,将鱼干喂给了它。
“吃吧,”他低声说,声音淹没在雨声里,“吃饱了,好捉老鼠。”
傍晚六点,黄浦江码头。
江风裹挟着柴油味和江水的腥气,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
一艘运煤的货轮正在鸣笛,震得脚下的甲板微微颤动。
沈听澜立在船舷边的阴影里,指尖夹着半截香烟,火星在昏暗中忽明忽灭。
远处,极司菲尔路的方向灯火通明,在低垂的夜幕下像是一块溃烂的伤疤。
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老钟特有的那种肺痨般的喘息。
“顾明渊动真格了。”老钟走到他身侧,压低了帽檐,“他的人已经包围了杜显明的公馆,说是搜查,其实就是抄家。咱们准备的那份‘白鹭第二账户’凭证,我已经让人塞进了他书房那本《圣经》的夹层里。只要他们抖一抖书,那张纸就会掉出来。”
沈听澜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被江风瞬间撕碎。
“那是给顾明渊看的‘面子’。”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反而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寒意,“顾明渊生性多疑,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不会信。他需要自己‘挖掘’出来的真相。”
“所以?”老钟皱了皱眉。
“真正的账本,也就是能坐实杜显明和我有‘深度金钱往来’的那本,此刻正躺在顾太太的梳妆盒底层。”沈听澜轻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顾明渊今晚搜完了杜家,必然会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等他回到家,想给太太拿首饰庆祝的时候……你会看到一场好戏。”
老钟愣了一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你把火烧到了顾明渊的后院?那要是他发现……”
“他只会觉得,是杜显明为了保命,企图收买他太太,或者是想拉他下水。”沈听澜将烟蒂丢在脚下,用皮鞋鞋底狠狠碾灭,“在76号这种鬼地方,枕边人往往比敌人更可怕。顾明渊这种人,宁可错杀一千,绝不会放过一个可能威胁到他位置的隐患。”
江风猎猎,吹得他的衣摆疯狂鼓动。
“忠魂不灭?”沈听澜转过身,看向那片漆黑的江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在这种世道,忠魂早该入土了。活下来的,都得是厉鬼。”
凌晨三点,法租界的一栋西式洋房内,一片死寂。
顾公馆的主卧里,顾太太正睡得安稳。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那是军靴踩在木地板上特有的沉重声响,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像是大门被暴力撞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