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渊的手还没摸到枕下的勃朗宁，卧室的门板就被一股巨力撞飞，那半扇雕着鸳鸯戏水的红木板“哐当”一声砸在梳妆台上，震得上面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

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交错着射入，将这张奢华的大床照得如同审讯室的囚台。

顾明渊下意识地眯起眼，怀里的顾太太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死死抓着锦被遮住胸口，浑身抖如筛糠。

“行动队例行公事！所有人不准动！”

闯进来的人穿着76号标志性的黑皮风衣，领头的却是侦缉科那个出了名只认钱不认人的“疯狗”王森。

“王森！你反了天了！”顾明渊只穿着一身丝绸睡衣，额角青筋暴起，那种被下属冒犯的羞怒让他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看清楚我是谁！”

王森把玩着手里的柯尔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顾主任，兄弟也是奉了上面的死命令。有人举报顾公馆私藏共党违禁品和来历不明的巨款。得罪了。”

他手一挥，身后的特务们如狼似虎地扑向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衣柜被推倒，地板被撬开，连窗帘都被粗暴地扯了下来。

“搜！给我仔细搜！”

顾太太的梳妆台是重点照顾对象。

一名特务手中的刺刀熟练地插进首饰盒底部的缝隙，“咔哒”一声，那本该严丝合缝的楠木底座竟然弹开了一个暗格。

全场死寂。

一本深蓝色的账册静静躺在暗格里，封皮上用仿宋体印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白鹭·二期》。

王森吹了声口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夹起那本账册，在顾明渊眼前晃了晃：“顾主任，这‘白鹭’可是重庆那边的代号，您这枕边风，吹得有点远啊。”

顾太太看着那本陌生的账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尖叫着扑过去：“这不是我的！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白鹭！这是栽赃！明渊，你要信我！”

顾明渊的目光死死盯着账册的边角，那里有一处极不显眼的折痕，和他下午在沈听澜——那个化名林仲勋的混蛋手里见过的文件折痕一模一样。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下午那封密信，那枚刻字的铜钱，还有此刻出现在妻子私密暗格里的账册……所有线索像是一条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他的脖子。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顾太太扇倒在碎玻璃堆里。

顾明渊目眦欲裂，五官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贱人！林仲勋到底给了你多少钱？！你竟然帮着外人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上午九点，极司菲尔路76号，副站长办公室。

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线香味道。

顾明渊跪在深红色的地毯上，膝盖早已麻木。

他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鼻尖滴落在地毯的花纹里，晕开一小团深渍。

办公桌后，76号的副站长李士群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日本军刀，雪亮的刀锋倒映着他阴冷的双眼。

“明渊啊，你跟了我三年。”李士群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但这回，事情闹大了。特高课那边刚打来电话，对《白鹭》账册里的内容非常感兴趣。”

“站长！这是陷害！彻头彻尾的陷害！”顾明渊把头磕得砰砰响，“属下对皇军的忠心日月可鉴！那个林仲勋，他是军统的卧底，他在离间我们！”

“离间？”李士群停下手中的动作，刀尖轻轻点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账册是从你太太的梳妆盒里搜出来的。你知道你太太是谁吗？她是满铁株式会社董事的侄女。如果这本账册证实她被策反，或者她参与了走私军火资助重庆……”

李士群俯下身，冰冷的刀脊拍了拍顾明渊的脸颊：“那是通敌叛国。到时候别说你这颗脑袋，你们全家，都得切腹谢罪。”

顾明渊浑身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股绝望的清醒。

他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除非……有人故意栽赃。只要能证明这东西是有人放进去的，我就还有救！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把那个林仲勋的皮扒下来！”

中午十二点，法租界的一家裁缝铺内。

老钟透过橱窗的缝隙，看着街对面那一队神色慌张的特务匆匆跑过。

他转过身，从那个看起来像是装纽扣的旧铁盒里，挑出了一枚不起眼的黑色胶木纽扣。

这枚纽扣的背面，极其巧妙地嵌入了一圈微型的磁性线圈。

“这是下午顾太太出庭时要穿的大衣。”裁缝铺的老板是个一脸苦相的中年人，手里捧着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手有些抖。

老钟接过大衣，穿针引线，动作稳得像个做了一辈子活计的老裁缝。

他将那枚特制的纽扣缝在了大衣领口的第三颗位置——那个位置，正好对着人的声带高度。

“记住，缝得死一点。”老钟低声嘱咐，将一枚银元压在案板上，“这颗扣子里，装着能救命，也能索命的声音。”

那里面录制的，是昨夜沈听澜在安全屋里，对着录音机反复模仿顾明渊声线的一句话。

沈听澜模仿过无数人的声音，那种濒临崩溃的嘶吼与绝望，与昨晚顾明渊的状态如出一辙。

下午四点，公共租界巡捕房临时法庭的走廊外。

闪光灯的爆响声此起彼伏，镁粉燃烧后的白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上海滩各大报馆的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那个穿着藏青色大衣的女人围得水泄不通。

顾太太的代理律师，一位高鼻深目的洋人，当众按下了一个便携式播放器的开关。

滋滋的电流声后，一个声嘶力竭的男人咆哮声清晰地传遍了走廊：

“我要杀了林仲勋！他毁了我的一切！既然这笔钱我已经收了，那76号的机密卖给谁不是卖？大不了鱼死网破！”

那声音、那语气，甚至是那种特有的歇斯底里的尾音，简直就是顾明渊本人。

记者们瞬间炸了锅，快门声响成一片。

“76号情报主任承认倒卖情报！”

“疑因分赃不均引发汉奸内讧！”

“顾明渊承认家暴妻子并收受巨额黑金！”

站在被告席一侧的顾明渊，听着那段并不存在的“录音”，看着周围那一双双鄙夷、兴奋、看戏的眼睛，脸色瞬间褪成了死灰。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完了。

全完了。

社会舆论一旦形成，日本人为了平息民愤和维护颜面，第一个要牺牲的就是他这颗弃子。

深夜十一点，顾公馆书房。

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壁炉里的火苗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还在冒着余烟的纸灰。

顾明渊像个幽灵一样瘫坐在皮椅里，脚边散落着烧了一半的文件和照片。

他已经被停职查办，门外全是监视的特务。

“既然你们不给我活路……”顾明渊哆嗦着手，从抽屉的最深处摸出一张泛黄的全家福。

他在照片背面，用极细的钢笔疾书下一行字：

“白鹭计划终极指令：9月15日，黄金船离港，目的地基隆。货舱底层夹带所谓‘废铁’，实为故宫南迁未及运走之重器。”

写完这一行字，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是他手里最后的底牌，也是日本人绝对不敢公开的绝密。

只要这份情报流出去，特高课就会面临国际舆论的灭顶之灾，而这，是他唯一能用来和重庆方面谈判保命的筹码。

他拧开桌上那支他最心爱的石楠木烟斗的烟嘴，将纸条卷成极细的一卷，塞进了烟斗通气杆的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他将烟斗挂回烟架上最显眼的位置，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经质的冷笑。

没人会想到，堂堂76号情报主任的保命符，就在这支不起眼的烟斗里。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两个小时前，那个叫赵承垏的瘸子修理工，以“通烟道”的名义被管家叫进了书房。

那支石楠木烟斗，早就在那时被掉包成了一支外观一模一样，却在内部涂满了易燃磷粉的赝品。

清晨六点，薄雾笼罩着76号侦缉科的证物室。

赵承垏穿着一身保洁员的灰布工装，推着垃圾车停在了门口。

他手里拿着一份盖着后勤科红章的单子，对看守点了点头。

“例行检查，说是昨晚送来的一批走私烟具里混了易爆品，得再过一遍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