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老刘是个出了名的老烟枪，这会儿正对着那一箱刚缴获的所谓“走私烟具”两眼放光。

“科长吩咐了，这里头混了易爆物，得把结构复杂的挑出来单独销毁。”赵承垏弓着背，推着那辆散发着馊味的垃圾车，手里拿着一把用来翻检的长柄铁钳。

他那条瘸腿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沙沙声，让老刘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搞快点，这一屋子霉味儿。”老刘划燃一根火柴，偏过头去点烟。

就在火柴嗤响、烟雾腾起遮蔽视线的瞬间，赵承垏原本有些佝偻的脊背猛地绷直。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瘸子杂役。

他的左手如灵蛇般探入那堆杂乱的烟具中，指尖精准地触碰到了那支石楠木烟斗温润的斗钵。

不需要眼睛确认，长期把玩各类物件的触感告诉他——就是这支。

他指腹在烟嘴下方的铜圈上轻轻一抵，那是机关的受力点。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被老刘吐出第一口烟雾的声音完美覆盖。

烟斗的暗格弹开，露出了里面那一卷细如牙签的纸条。

赵承垏没有取出纸条。

在这只有不到一分钟的空档里，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找死。

他只是极快地从袖口滑出一个只有火柴盒大小的微型相机——这是德国货，上次行动组从德械师顾问那里顺来的——对着暗格内侧连按两下快门。

镜头不仅记录了纸条的位置，更重要的是记录了烟斗内壁那几道不易察觉的划痕，那是顾明渊这种老烟枪特有的“指纹”。

收相机、合暗格、将烟斗扔进标有“销毁”字样的铁桶。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仅用了四十七秒。

“咳咳……刘爷，这几个看着都不太对劲，我都扔销毁桶里了。”赵承垏重新变成了那个卑微的瘸子，用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老刘吐出一个烟圈，挥了挥手：“赶紧滚，看着心烦。”

上午十点，法租界的一座废弃教堂地窖。

这里的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蜡烛燃烧殆尽后的油脂味。

沈听澜坐在那张只有三条腿的祈祷桌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盯着赵承垏冲洗出来的微缩胶片。

胶片被放大镜投射在墙壁上，那行字迹有些模糊，但“大和丸”、“9月15日”、“基隆”几个字却像针一样扎进沈听澜的视网膜。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那个庞大的“历史数据库”开始飞速运转。

如果不加干预，这仅仅是一次普通的黄金劫案。

但在沈听澜的记忆宫殿里，关于“大和丸”的词条下，却标注着鲜红的骷髅警示。

1936年秋，日军某防疫给水部队曾秘密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样本转移，史称“幽灵船事件”。

前世的历史档案中，这艘船因为遭到不知情的游击队袭击，在近海搁浅，导致船上搭载的鼠疫活体样本泄露，虽然被日军严密封锁消息，但随后爆发的那场所谓“沿海秋季霍乱”，实际上夺走了数万同胞的性命。

沈听澜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地窖里潮湿的霉味让他感到一种窒息的压迫感。

黄金是诱饵，毒气弹才是真身。

如果军统按照常规逻辑炸船，那是帮了日本人的忙，也是把沿海百姓推向地狱。

他睁开眼，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他迅速抽出三张信纸。

第一张，用密语写给军统：“船体结构特殊，强攻易碎，建议登船夺取。”

第二张，用只有苏区能看懂的编码写给上级：“所谓‘废铁’系生化样本，务必截获，此时不仅关乎黄金，更关乎国运。”

第三张，是一份伪造的盟军气象观测报告，暗示那片海域即将有风暴，逼迫日军不得不加强船只的配重稳定性。

“有些仗，赢了面子，输了里子。”沈听澜低声自语，将写好的方案折好，塞进一本挖空的《旧约》里。

中午十二点，百乐门后台化妆间。

空气中混合着廉价香粉、发胶和酒精的味道。

苏晚萤正对着镜子补妆，她的眼角画着时下最流行的飞霞妆，妩媚中透着一股凌厉。

一只插满鲜花的花篮被送了进来，送花的小弟递上一张还带着余温的戏票。

“苏小姐，林先生说今晚的戏码太硬，怕您看着不顺心，特意让您换个场子。”

苏晚萤漫不经心地接过戏票，指尖在票根背面轻轻一划。

那上面用眉笔极其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大和丸，基隆，9.15，勿炸。”

勿炸？

苏晚萤画眉的手微微一顿，眉头瞬间锁死。

军统上海站为了这次截杀黄金船的“雷霆行动”，已经准备了足足两百公斤的TNT。

如果不炸，难道要靠人肉去填？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中闪过沈听澜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是个投机分子，但在大是大非上从未出过错。

“勿炸……”她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如果不炸是为了保护船上的东西，而那东西又不是黄金（黄金炸不坏），那只能是……一旦爆炸就会扩散的某种东西。

毒气？细菌？

苏晚萤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手中的眉笔“啪”的一声折断在桌面上。

下午三点，外滩汇丰银行贵宾室。

这里的空气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充满了雪茄、红茶和金钱的干燥气味。

沈听澜依然是那副林仲勋的纨绔做派，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纯金打火机，对面坐着的是日军后勤部的中村少佐和两家航运公司的代表。

“中村君，这批‘特殊货物’要在海上漂三天。”沈听澜给中村倒了一杯茶，语气里透着商人的精明，“现在的天气虽然转凉，但海上的湿热可是黄金的大忌。金条如果受潮氧化生了黑斑，到了基隆怎么入库？更别提那些夹带的‘废铁’，万一生锈了，上面怪罪下来……”

中村少佐皱了皱眉。

他其实根本不懂黄金保管，更不知道那些“废铁”其实是必须低温保存的细菌样本箱。

但他知道，这次任务绝不能出差错。

“林桑的意思是？”

“加装冷藏设备。”沈听澜笑得人畜无害，“正好，我在法租界有一批刚到的德国制冷机，本来是打算给海鲜酒楼用的。为了皇军的任务，我愿意半价转让。当然，安装调试得用我的人，毕竟德国机器，娇气。”

中村少佐既能保证货物安全，又能从中吃一笔回扣，何乐而不为？

“林桑，你果然是帝国真正的朋友。”中村端起茶杯，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他根本想不到，正是这批“娇气”的制冷设备，将成为沈听澜为这艘死亡之船植入的一把尖刀。

傍晚六点，黄浦江畔。

夕阳将江面染成了一片惨烈的猩红，波光粼粼中仿佛流淌着无数冤魂的血。

江风猎猎，吹乱了苏晚萤的长发。

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江面上往来的驳船。

“你疯了。”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那是日军的运输舰，你想让你的人上去送死？”

沈听澜站在离她三步远的阴影里，点燃了一支烟。

“我不疯，死的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中国人。”他吐出一口烟雾，烟雾瞬间被江风撕碎，“军统的爆破组撤了吗？”

“撤了。站长虽然骂娘，但信了你的‘生化危机’说辞。”苏晚萤转过身，从手袋里掏出一张船票，随手一抛。

那张薄薄的纸片在风中打着旋，准确地落入沈听澜的手中。

“这是你要的登船证。军统会以‘宪兵队特别检查’的名义配合你们的人登船。”苏晚萤看着他，眼神复杂，“沈听澜，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么多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绝密？”

沈听澜将船票揣进兜里，脸上露出那标志性的、让人看不透的微笑。

“我是个生意人，苏小姐。”他指了指江面上那艘已经开始生火起锚的巨轮，“做生意，讲究的是风控。”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告诉你们的人，上了船，只管搬金子。绝对、绝对不要碰冷藏舱的第三隔间。那里装的东西，比黄金烫手一万倍，也比地狱更脏。”

夕阳彻底沉入江底，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江对岸，吴淞口的锚地里，大和丸号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像是一只巨兽在吞咽着最后的日光。

而在那艘巨轮黑漆漆的底舱入口处，几个穿着深蓝色技师工装、提着沉重工具箱的身影，正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舷梯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