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咸腥味混合着机油和烂泥的气息，随着潮湿的夜风直往鼻腔里钻。

沈听澜坐在离吴淞口码头不远的一辆黑色雪铁龙里，车窗只降下了一条细缝。

他没有开灯，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哈德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那几道没入大和丸阴影的身影。

那是老钟的人，其中有两个是他在法租界船厂亲手挑选出来的钳工。

沈听澜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怀表，表盘上的秒针微弱地跳动着。

为了这一刻，他利用商会的名义在冷藏机的订单里动了手脚。

那几台所谓的德国制冷设备，夹层里装填的不是制冷剂，而是他在二十一世纪历史实验室里见过的、由老钟找人紧急复刻出的惰性凝胶。

这种东西一旦遇上大量海水，会迅速膨胀成一种极高密度的密封胶。

如果日后的行动中由于不可抗力导致船体受损，这些凝胶就是最后一道防线，能把那该死的细菌武器死死封在底舱，而不是像前世那样，随着泄露的江水变成一场席卷沿海的瘟疫。

远处，一个手电筒的光圈在黑暗中极快地晃了三下，两长一短。

那是得手的信号。

沈听澜紧绷的肩颈线稍微松了半分，这才发现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粘在了皮椅上。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在历史书上读到这段惨案时，他只觉得愤怒；而现在，他正亲手按住这头疯狂巨兽的咽喉。

九点，阳光并没能驱散上海滩上空那层灰蒙蒙的雾气。

沈听澜走进和平饭店一层时，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要了一份报纸和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咖啡那种略带烧焦的苦涩味道让他在熬了一宿后略微清醒。

隔壁桌的几个英国商人在低声讨论着橡胶股票，而他的心思全在二楼那个属于军统的临时联络点里。

苏晚萤现在应该正在对付那位疑心极重的站长。

昨晚，他给了苏晚萤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告诉她，大和丸的底舱里不仅仅有日军的战略物资，还夹带了一千支专门供给给滇西远征军的高纯度青霉素。

这是个高明的谎言。

沈听澜知道，对于现在的重庆方面来说，黄金固然重要，但那种能救命、能稳住前线军心的战略药品，更是烫手的山芋。

只有这样，那些立功心切的特工才会在夺取金条的过程中，投鼠忌器地放弃炸毁整艘船。

正如他所料，半小时后，他在饭店门口看到了苏晚萤。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神色有些疲惫，但在经过他身边时，她那双冷艳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

她故意在报摊前停下，买了一份《申报》，折叠的方式露出了报头的左上角。

行动取消了。

沈听澜端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味在舌根散开。

他知道，第一步棋，他下准了。

中午十二点，商会写字楼的天台。

风很大，卷起地上的纸屑在半空飞舞。

赵承垏靠在水箱后面，那条瘸腿显得有些僵硬。

沈听澜将一张写着七个名字的折叠纸条递了过去。

“这七个人，是大和丸的随船押运员，也是76号派去监督细菌样本转移的知情者。”沈听澜的声音很轻，却被风吹得很远，“船靠岸后，他们必须活着，而且必须落到我们手里。”

赵承垏接过纸条，看着上面那个被称为“毒蝎”的王久志，眼底突然涌起一股浓烈的杀意。

沈听澜知道，王久志曾是顾明渊的副手，当年亲手刑讯并处决了赵承垏的大哥。

“我大哥的仇，这次能算清了。”赵承垏的声音沙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不仅是仇。”沈听澜拍了拍他的肩膀，触感是对方粗糙的工装外套，“他们手里的口供，是以后把日军生化部队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铁证。”

赵承垏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的黑暗中。

下午四点，日本领事馆。

宴会厅里灯火辉煌，萨克斯管演奏着节奏缓慢的爵士乐。

沈听澜换上了一身考究的燕尾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浓妆艳抹的名媛与大腹便便的日军军官之间。

“林桑，你的制冷机真的能保证那些‘废铁’不生锈？”日方监运官小林大佐带着几分酒气，傲慢地打量着他。

“大佐阁下，德国工艺从不撒谎。”沈听澜笑得像个最谄媚的商人。

他侧过身，像是因为被后方的人撞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踉跄，杯子里红如鲜血的酒液精准地泼在了小林大佐那件笔挺的深绿制服上。

“哎呀！真该死，我这记性……”沈听澜一脸惊惶地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帮小林擦拭。

趁着小林厌恶地挥开他的手、急着去后厅更衣的当口，沈听澜那枚一直藏在掌心、只有纽扣大小的磁吸式追踪器，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对方腰带扣的内侧。

这种追踪器采用的是短波跳频技术，其信号将通过法租界的一处秘密基站，直接转接给停泊在公海附近的盟军情报处。

深夜十一点，圣母院路的小教堂。

钟楼上的风更大了，吹得老钟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猎猎作响。

“刚刚接到的密电。”老钟将一份折成指甲盖大小的译稿递给沈听澜。

借着火柴一闪即逝的光亮，沈听澜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盟军确认9月15日派PBY水上飞机巡航基隆外海。

那一刻，沈听澜觉得肺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转过头，望向远处漆黑一片的黄浦江面。

在那厚重的夜色中，大和丸号正发出一声沉闷的长鸣。

那声音低沉、压抑，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叹息。

它动了。

黑色的巨轮缓缓移动，像一只巨大的棺材，载着贪婪、罪恶和即将被改写的死亡，驶向远方未知的黑暗。

沈听澜摸了摸冰冷的石墙，低声呢喃：“这一次，历史不会再重演了。”

江水拍打着岸堤，发出规律的撞击声。

在大和丸的底舱里，那些特制的凝胶正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而在它的上方，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战争的硝烟，死死锁定了它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