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台湾海峡,海水呈现出一种浓稠到化不开的深紫色。
沈听澜蹲在摇晃剧烈的渔船甲板上,咸腥的海水不时溅在脸颊,带走皮肤上仅剩的一点温度。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有些发皱的西服,那是他在船舱里特意压出来的褶皱——为了更符合一个“连夜奔波、急于止损的投机商”的人设。
高雄左营渔港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沈听澜从兜里摸出一块怀表,借着远处灯塔微弱的光看了一眼,指针刚刚划过三点一刻。
这个时间点,正是码头守卫最疲惫、交接班的缝隙。
他摸了摸怀里那张林氏商会的特许通行证,指尖划过由于潮湿而略微发软的纸角,那是他此行唯一的保命符。
渔船靠岸时,木头撞击石条码头的闷响被海浪声掩盖。
沈听澜跳下船,皮鞋踩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了一步。
他没有立刻走向出口,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死寂。
港区外围被拉起了两道铁丝网,荷枪实弹的日军巡逻队比情报中多了一倍。
空气中除了海鲜腐烂的味道,竟隐约漂浮着一股刺鼻的漂白粉味。
沈听澜眯起眼,视线掠过一排正排队进入仓库区的装卸工。
那些汉子被要求脱掉上衣,一名穿着白大褂、戴着防毒面具的军医正给他们注射某种透明液体。
沈听澜注意到,每个打完针的人都被发了一个铝制的号码牌,随即被带往封闭式的宿舍区,而不是工作岗位。
他的后脊梁掠过一丝寒意,这是某种极其低劣却有效的控制手段。
结合前世记忆中日军处理知情者的惯例,那绝不是什么防疫针,而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丧失远距离行动能力、甚至致命的毒素。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出那副商人的急躁表情,骂骂咧咧地走向哨位,手里摇晃着那叠厚厚的日元钞票和证件。
上午九点,空气开始变得闷热。
沈听澜坐在码头斜对面的福生茶楼二楼,面前摆着一壶已经彻底放凉的乌龙茶。
他的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对面的行政楼下。
在那儿,他正和日方负责接应的田中一郎低声交谈。
沈听澜此时的化名是林仲勋,一个为了家产不惜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验货的疯子。
“林桑,这种时候你还要看货,真是敬业得让人钦佩。”田中一郎皮笑肉不笑地拍着他的肩膀,眼神里透着试探。
“田中大佐,那批冷藏设备要是坏了一个螺丝,我回上海没法交代。”沈听澜一边哈腰,一边压低声音,用熟练的日语抱怨,“那些装卸工我看都有病,您还是赶紧让我把东西拉走。”
在低头的一瞬间,沈听澜的余光捕捉到了斜上方茶楼窗户后的一抹反光。
那是镜头折射出的光。
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断定,那是苏晚萤。
只有那个女人,才会像影子一样死咬着他的行踪。
他甚至能想象到苏晚萤在照相机后的眼神,一定是冰冷且充满了被欺骗的狂怒。
在他的视角里,苏晚萤此时正将他和日军军官亲昵交谈的画面定格,这将成为他在军统内部无法翻身的汉奸铁证。
沈听澜的手指微微蜷缩,但他没有回头,反而笑得更加谄媚,将一盒包装精美的金条塞进了田中的怀里。
这种被“自己人”盯着后脑勺的感觉,比面对日本人的刺刀更让他如坐针毡。
中午十二点,码头调度室里弥漫着廉价卷烟的味道。
沈听澜坐在调度员陈老根对面,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着的烟。
“陈先生,我出的价钱,足够你在乡下买十亩良田。”沈听澜看着眼前这个一直低头搓手的瘦弱中年人。
陈老根支支吾吾,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林老板,不是钱的事……那是军管区,冷库不能租给私人。”
沈听澜没有说话,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缓缓推到陈老根面前。
照片已经泛黄,边缘起毛,背面露出一行字:寻儿启事,南京。
陈老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孩子,呼吸变得沉重而杂乱。
那是他在南京大屠杀中失散的儿子。
“我能帮你找到他,或者至少,让他有个合法的身份活下去。”沈听澜的声音极低,听在陈老根耳中却如同雷鸣,“我只需要那座冷库停电两小时,并且把那七个押运员塞进去。”
陈老根的眼眶红了,他颤抖着手接过照片。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富家公子是如何知晓这个秘密的,但在这种乱世,这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沈听澜看着他的反应,知道这局棋最惊险的一步走通了。
下午三点,沈听澜回到临时的藏身点——一间堆满破旧渔网的废弃仓库。
电报机的滴答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钟的电码很简短:盟军PBY飞机已就位。
要求:15日18:00进入海域。
沈听澜看着手中的图纸,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按照日军原本的计划,大和丸会拖到晚上十点才卸货,那时候盟军飞机根本无法捕捉目标。
他必须提前这两个小时。
他起身走向桌边,拿起一张盖有日军司令部仿制印章的公文纸,开始伪造调度令。
利用田中一郎那种急于在生化实验中立功、又怕冷藏设备损耗的心理,诱导他提前卸货,是他现在唯一的选择。
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算计,让他感觉到额头的青筋在隐隐作痛。
黄昏时分,夕阳将高雄港染成了一片如血的残红。
沈听澜刚推开仓库沉重的木门,后脑勺便顶上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别动。”苏晚萤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栗,不再是往日的冷静,而是愤怒与绝望的交织,“沈听澜,我跟了你一路。从上海到高雄,你勾结日军、贿赂军官、谋划出卖物资……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沈听澜举起双手,动作极其缓慢。
他能感觉到苏晚萤的手指正紧紧扣在扳机上,只要稍微用力,他的头颅就会像烂西瓜一样炸开。
“苏组长,这就是你抓捕‘汉奸’的方式?”沈听澜没有回头,语气竟然带着一丝疲惫。
“闭嘴!照片我已经寄回上海了,站长会亲手签发你的处决令。”苏晚萤的声音更冷了。
沈听澜突然转过身,动作快到让苏晚萤差点扣下扳机。
他直视着那黑漆漆的枪口,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名单,以及一张滇西战场上残肢断臂的惨烈照片。
“苏晚萤,你睁大眼睛看看。”他指着名单上的七个名字,“这七个人是大和丸上唯一的活口。大和丸里根本没有你要的青霉素,那是骗你的。里面是石井四郎研发的霍乱菌株。你现在炸了船,那些菌株会随着海流漂向整个海岸线,这七个能指认日军反人类罪行的证人会化成灰烬,你的信仰,就是为了让历史只留下七个无名冤魂吗?”
苏晚萤愣住了,她的视线在名单和沈听澜那张平静到近乎疯狂的脸庞间摇摆。
沈听澜没有趁机夺枪,而是就那么站着,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身上,拖出一个长长的阴影。
过了许久,苏晚萤的手指微微颤抖,那只拿惯了勃朗宁的手,第一次显得有些沉重。
枪口一寸一寸地垂了下来,她死死盯着沈听澜,声音沙哑:“如果被我发现你骗我,我会亲手送你下地狱。”
沈听澜收起照片,转头望向已经陷入深蓝色的码头区。
在那儿,由于他伪造的命令,大和丸的轮廓正提前出现在海平线上。
“地狱太挤了,我们要去的是更冷的地方。”
沈听澜指了指远处那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港口冷库。
夜色正像潮水一样涌向高雄,将所有的罪恶与秘密逐渐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