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库的大门缝隙里透出一种粘稠的死寂,伴随着制冷机组干涩的咆哮声。
沈听澜将半张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睫毛上结成了细小的冰晶。
他侧过头,对身后的苏晚萤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那是特工间通用的潜行信号,苏晚萤手中的勃朗宁紧了紧,靴底擦过冻得发脆的地面,发出微不可察的沙沙声。
仓库深处,七个蜷缩在麻袋堆里的身影正微微打着哆嗦。
他们不仅是被扣押的押运员,更是那场反人类实验最鲜活的肉证。
沈听澜快步上前,精准地避开了几处松动的木板。
当他扶起其中一名老者时,对方由于极度的寒冷与恐惧,指尖几乎陷进了沈听澜的呢绒袖口里。
那个男人仰起脸,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在昏暗的应急灯下显得格外惊悚。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枚染血的银质袖扣,强行塞进沈听澜的掌心。
那金属带着一种彻骨的凉意,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编号。
男人声音低得像是在磨砂纸:“这是731实验室……门禁钥匙……我女儿,死在里面。”
沈听澜的心脏重重一跳,前世史料中那些灰暗的文字在这一刻具象成了掌心刺痛的真实。
他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将袖扣收进贴身的内袋,隔着衬衫,那枚硬物正对着他的心口。
转运过程出奇地顺利。
在码头调度员陈老根的默契配合下,七道幽灵般的身影消失在海平线尽头的破旧渔船里。
凌晨四点,高雄港的海风带上了咸湿的杀机。
由于沈听澜伪造的那份紧急调度令,本该在晚间靠岸的大和丸提前出现在了进港航道上。
它像一头笨重的黑色巨兽,在薄雾中缓缓吐着黑烟。
日方押运官小林大佐刚踏上码头,皮靴的后跟还没站稳,西北方的天际线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且密集的嗡鸣声。
是盟军的PBY水上飞机。
沈听澜站在行政楼阴暗的拐角处,看着小林大佐惊慌失措地挥舞指挥刀,嘶吼着命令大和丸离港避险。
巨轮发出刺耳的汽笛声,巨大的螺旋桨疯狂搅动着海水,试图在大规模轰炸到来前退回深水区。
然而,大和丸在侧转了不到十五度后,船身猛地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整艘万吨巨轮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在了海面上,侧倾的角度迅速扩大。
沈听澜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知道,赵承垏送出去的那几根金条已经发挥了作用。
那个被买通的引水员在最新的海图上,故意将雷区边缘的水深标注多了三米。
对于这艘因为超载而吃水极深、且装满了沉重恒温箱的巨轮来说,这三米就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上午八点,阳光终于刺破了海上的浓雾,但高雄港外围已经被滚滚黑烟遮蔽。
远方的海面上,大和丸已经在盟军精准的俯冲轰炸和水雷的连锁反应中断成了两截。
剧烈的爆炸引发了底舱的连锁反应,那些致命的菌株在极度的高温下被瞬间碳化,连同沉重的黄金一起,永远地封印在高雄港冰冷的海底淤泥里。
苏晚萤站在码头高处的防波堤上,海风吹乱了她的短发。
她望着那一柱冲天的火光,神色复杂到了极点,声音在轰鸣声中显得有些缥缈:“你早就预料到它会搁浅?你甚至算好了炸弹落下的位置?”
沈听澜走到她身边,感受着空气中灼人的热浪。
他没有看苏晚萤,只是轻声道:“如果不沉,它就是人间炼狱;沉了,它只是历史的一粒尘埃。虽然黄金没了,但那些杀人的东西封死了,人也活下来了——苏组长,这比赢一场正面战役更重要。”
苏晚萤沉默了很久,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眼前这个名为纨绔、实则深不可测的男人。
正午时分,老钟的加密电报通过秘密渠道送达:七人已安全抵达东山岛,其中三人表达了明确的意愿,要加入我党,作为指认日军罪行的铁证。
电文的末尾多出了一行没头没脑的字:“你欠她的解释,该还了。”
沈听澜收起电码纸,从怀里掏出那张他在仓库里给苏晚萤看过的、关于滇西战场的旧照片。
那上面尸横遍野,年轻的士兵们因为伤口感染,死状凄惨。
“我之所以编造那批货是青霉素,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沈听澜顿了顿,眼神中透出一抹超越时代的哀恸,“那里有三万伤兵,因为等不到一支药水,就那样烂死在了泥里。我比任何人都想救他们,但我不能用全中国百姓的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苏晚萤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了返沪的客轮。
傍晚,客轮破开夕阳洒下的残红,缓缓驶离高雄。
在昏暗的二等舱底,苏晚萤避开人群,打开了沈听澜在上船前强行塞给她的一只铁盒。
盒子里并没有金条,而是一叠厚厚的文件:大和丸真实货物的原始清单、日军76号魔窟在沪上的细菌战秘密联络图,以及那枚染血的银色袖扣。
文件最上方压着一张字条,笔迹苍劲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下次任务,别带枪,带信任。”
苏晚萤攥紧了那张字条,窗外的霞光如鲜血般泼洒在海面上。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份足以掀翻整个上海滩特工界的联络图,指尖微颤。
她知道,这不再仅仅是一次卧底行动的终结,而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序幕——在那张复杂的网络背后,隐藏着足以让整个上海滩陷入永恒黑夜的恐怖阴谋。
客轮的马达声在寂静的夜里规律地跳动着,海面远方,上海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