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吴淞口码头的晨雾像是一层洗不净的廉价面粉,又冷又粘。
沈听澜紧了紧风衣领子,那是他在高雄港码头滚出来的褶皱,如今在那半干不湿的雾气里,硬得像是一层砂纸,磨得脖颈生疼。
客轮靠岸的撞击声沉闷得让人牙酸,他随着人流下船,脚踏在石条地面上时,那种久违的虚浮感让他稍微恍惚了一下。
这种“脚踏实地”的错觉,往往是间谍最危险的时候。
回到位于愚园路的沈公馆时,刚过清晨六点。
家里的老管家根叔已经候在门口,一如既往地递上一条热毛巾。
沈听澜接过来,没顾上擦手,先一把捂在脸上。
滚烫的水汽钻进毛孔,把那些海风留下的咸腥味强行挤了出去。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大脑里的那些由于过度计算而产生的灼烧感稍微降了温。
“少爷,领事馆那边五点钟就来了电话。”根叔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安静的玄关里显得有些突兀,“是个姓三井的,语气很冲,说是在等您的回音。”
沈听澜的手在毛巾后微微一僵,意料之中的反扑,比他想的还要快两个小时。
他在脑海中迅速调阅了那份“历史数据库”。
三井物产,日军在华掠夺资源的白手套之一。
大和丸的沉没,明面上是由于“航道指引失误”导致的触礁,而负责引水代理的,正是沈家旗下的林氏商会。
“去把账房的陈先生叫醒,让他带上公章,在书房等我。”
沈听澜快步上楼,皮鞋在木质楼梯上叩出急促的频率。
他推开书房门,没点灯,就着窗外那点灰蒙蒙的天光,看着桌上那部黑色的电话。
三井物产指控“蓄意误导”,这不只是商业纠纷,这是要把沈家往死里整。
日军需要一个替罪羊来掩盖生化武器泄露的丑闻,而一个“怀有异心的支那商人”,显然是最佳选择。
他坐在大班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木纹。
如果现在示弱,资产会被瞬间吞没;如果硬顶,宪兵队下午就能查封公馆。
“既然你们想要资产,我就给你们一个‘看起来很大’的馅饼。”
沈听澜冷笑一声,抽出信纸。
他必须在法租界教会账户里筑起一道防火墙。
利用英资洋行——比如怡和——的并购意向作为幌子,日方在正式撕破脸前,为了那点所谓的“外交体面”,不得不先走冗长的法律核查程序。
这能给他争取至少七十二小时的缓冲。
就在沈听澜在书房里与那些枯燥的数字和法律条文搏杀时,上海滩另一头的苏晚萤,正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惧中。
霞飞路,老旧的弄堂深处。
苏晚萤将那张从铁盒里取出的联络图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
由于长时间的反复摩挲,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发毛。
她的指尖停留在“后勤科副科长”那个名字上——赵志诚。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半年前,她曾秘密提交过一份关于“虹口区日军据点”的锄奸计划,却在最后一刻被后勤科以“武器配发不足、经费预算超支”为由强行扣下。
当时她以为只是官僚主义的推诿,甚至还和赵志诚在办公室里大吵了一架。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推诿,那是蓄谋已久的阻断。
“原来根子已经烂到这里了。”苏晚萤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是一片死寂。
她没有立刻回军统上海站
上午十点,苏晚萤出现在了霞飞路的一家名为“旧时斋”的旧书店里。
这是她父亲生前最喜欢待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发霉的味道和淡淡的檀香。
她绕过高耸的木质书架,来到了最内侧的《申报》合订本存放处。
1937年,南京。
她翻动着那些泛黄的报页,指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在南京沦陷当日的一篇名为《金陵孤魂》的角落报道里,她看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
那是一个被炸毁的实验室入口,废墟堆里,赫然躺着一枚银色的袖扣,那扭曲的纹路和沈听澜交给她的那枚一模一样。
报道的署名是:记者陆鸣。
苏晚萤正要往后翻找,却发现下一页的报纸被人整齐地切去了。
她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了一眼看店的老头,对方正低头打着瞌睡,鼻息均匀。
这枚袖扣背后的血色,比她想象的还要浓厚。
沈听澜那个纨绔,到底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正午。
沈公馆的后门响起了一阵规律的敲击声。
沈听澜亲自打开门,门外是个穿着蓝布短褂、推着修理车的汉子。
对方没说话,只是从车斗里搬出一台沉甸甸的德律风根收音机。
“老钟说,这台机器的功率大,能收到‘对岸’的信号。”汉子憨厚地笑了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沈听澜接过收音机,指尖在木质外壳的底部轻轻一划,触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凹槽。
这是老钟送来的“礼物”——内部改装过的微型胶卷阅读器和刻录头。
沈听澜关上房门,将那台收音机拆解开来。
他的动作极快且精准,完全不像一个只会玩乐的富家子。
他从暗格里取出一张空白的黑胶唱片,那是他特意准备的,明面上是打算录制一首最新的法语歌送给百代公司的女歌星。
他在唱片的纹路间,利用这种极其原始却又极其隐蔽的方式,将大和丸的沉船坐标、高雄港的布防细节,以及那七个幸存者的摘要证词,用高频振动产生的微小痕迹刻录了进去。
这是一张一旦在普通留声机上播放,只会听到刺耳杂音的废碟,但只要送到重庆,那就是捅向日军咽喉的尖刀。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沈公馆后的窄巷里,一道纤细的身影隐在阴影中。
苏晚萤紧紧抓着风衣口袋里的勃朗宁,手心全是冷汗。
她看着沈听澜正站在一辆停靠的黑色轿车旁,与一名穿着宽大修女服的女子低声交谈。
沈听澜的神色很凝重,他将那个装有黑胶唱片的封套递给了女子。
苏晚萤的视线死死锁在那名女子身上,就在两人交接的瞬间,那名女子侧过身,宽大的袖口由于动作幅度过大,轻轻向下滑落了一寸。
在那白皙的手腕下,一枚黄铜色的十字架吊坠一闪而过,坠子在夕阳下泛起一抹诡异的红光。
苏晚萤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在那枚十字架的底座上,看到了一个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标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