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十字架在黄昏的残光里晃得刺眼,底部刻着的微缩鸢尾花纹章,像一根毒针扎进苏晚萤的记忆。
三年前,圣心堂孤儿院那场大火焦糊的味道仿佛又钻进鼻腔,那时她是军统的实习特工,亲眼看着76号的人把收容抗日学生的院长拖进雨幕。
后来沈家出资重建了那里,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沈大少爷为了博取名声的伪善,可现在,这个标记却出现在一个形迹可疑的修女身上。
十字架脱手坠地,撞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异常清脆且厚重的金属撞击声。
这种声音不对,它绝不是空心的黄铜,里面灌了铅,或者藏了别的东西。
沈听澜的反应快得像捕食的猎豹,在苏晚萤几乎要跨出阴影的刹那,他已经弯腰将那枚十字架拾起,动作自然得像是捡起一枚普通的硬币。
他顺势将东西塞回修女宽大的袖口,手指在对方手腕处状若无意地轻轻一搭,那是中医里隐秘的搭脉示警,也是特工间的最后确认。
“Dominus vobiscum.”(愿主与你同在)
沈听澜低声吐出一句拉丁语,嗓音低沉且不带一丝波澜。
修女微微垂首,双手合十隐入袖中,回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呢喃,随即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苏晚萤死死盯着那个背影,职业本能让她在大脑中飞速建立模型:身高约一米六五,步幅恒定在五十公分,最关键的是,那女子离去时左脚脚尖落地微轻,带着极细微的跛态。
苏晚萤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1941年刺杀汪伪交通部次长后人间蒸发的红色特工“夜莺”,档案里唯一的体貌特征就是左脚受过贯穿伤。
沈听澜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
火光在昏暗的巷口一闪一灭,映出他那张在苏晚萤看来愈发陌生的脸。
苏晚萤没有现身,她深吸一口冷气,趁着沈听澜上车的间隙,猫着腰钻出弄堂,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巡捕房。
她是军统上海站的行动组长,在那里有她的一条私人暗线。
半个多小时后,档案室刺鼻的樟脑丸味熏得苏晚萤头晕。
她翻开了圣心堂重建后的所有物资备案,指尖在一页页枯燥的账目上滑过。
“捐赠医用石蜡五百斤……甘油三十加仑……”
苏晚萤的指甲死死抠进了纸张边缘。
石蜡和甘油,这确实是医疗常用的辅料,但对于一个老牌特工来说,它们还有另一个致命的用途:高浓度混合后,是制作微型胶卷封装剂的最佳原料。
这种封漆防水防火且能隔绝射线,是跨海输送绝密情报的标配。
“沈听澜,你到底在给谁干活?”她自言自语,声音颤抖。
与此同时,沈公馆书房内。
沈听澜脱下那件呢绒西装,没有交给根叔,而是亲自走到壁炉前。
他用裁纸刀挑开西装内衬的夹层,里面掉出一块刻着百代公司高层私印图案的火漆残片。
这是他用来伪造唱片出口批文的“通行证”,现在任务完成,这东西就是通往断头台的门票。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舔舐掉那块残片,一股刺鼻的塑胶味在大雨将至的湿气中弥漫开来。
“根叔。”沈听澜盯着跳动的火苗,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以沈家防治霍乱的名义,去法租界公董局申请批文,我们要采购十箱最高纯度的医用酒精。”
根叔愣了一下:“少爷,咱们家仓库里还有不少……”
“不够。”沈听澜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张黑胶唱片。
那些用高频振动刻下的微小痕迹,必须用特定比例的酒精混合液清洗掉表面的保护涂层,才能在特制的留声机上还原出声音。
凌晨一点,窗外压抑已久的暴雨轰然落下。
苏晚萤坐在灯下,面前是一份写给军统上海站站长的例行报告。
她提笔迟疑了很久,最后在报告末页的空白处,蘸着透明的隐形墨水写下了一行字:“圣心堂疑为共党高级中转站,沈听澜牵涉其中,建议暂不打草惊蛇,由职部独立监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瞒下沈听澜的行为,或许是因为那枚袖扣,或许是因为他眼底那种超越时代的绝望。
窗外,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顶着狂风暴雨,缓缓驶离了沈公馆的侧门。
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在雨幕中沉闷得像是远方的鼓点。
沈听澜坐在后座,看着手里那张盖有公董局红印的酒精采购证,眼神冷冽如刀。
清晨的上海滩,将迎来一场连雨水都洗刷不净的腥风血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