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泥土味还没散尽,沈听澜已经站在了百代公司的灌录车间门口。
几只沉重的木板箱被搬运工小心翼翼地抬下车。
沈听澜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按了按领带,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领带夹,那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酒精?沈先生,我们这儿是录歌,不是医院。”车间主任陪着笑,试图接过沈听澜手里的喷壶。
沈听澜不着痕迹地侧过身,避开了对方的手。
他拧开喷壶的旋钮,一股浓烈的、带着微微辛辣味的酒精雾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些德国进口的录音设备比金子还贵。梅雨季节刚过,霉菌要是钻进母版的纹路里,毁的是沈家和百代的招牌。”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贵气。
他走到刻录机旁,技术员正低头调试着颤动的钢针。
沈听澜一边看似随意地喷洒着酒精,一边观察着母版的旋转。
在那喷壶的夹层里,藏着他昨晚亲手调配的显影剂。
当酒精雾气均匀地覆盖在黑漆漆的唱片母版边缘时,他注意到那层薄薄的液膜在微热的机器转动下迅速挥发。
在技术员看不见的死角,母版的最外圈隐约浮现出一层暗沉的、像霜花一样的纹路。
那是他刻下的摩尔斯电码,记录着大和丸沉船的具体经纬度。
只有通过特定比例的酸性溶液清洗,这些坐标才会真正“活”过来。
与此同时,法租界的一间狭窄办公室里。
苏晚萤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被那些密密麻麻的货运单刺瞎了。
她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指尖残留着淡淡的油墨味。
林氏商会的账目做得天衣无缝,但她还是在那些海量的酒精采购单中抓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陈默。”她盯着那个名字,脑海中尘封的档案开始飞速翻转。
这个名字在林氏商会的记录里只是个普通的物资中间商,但在军统那份被列为“绝密”的南京难民案卷中,他曾是南京救济会的会计。
三年前,他因为公开举报汪伪政权前身的汉奸行为被全城通缉。
一个本该死在南京的人,现在却在上海法租界为沈听澜调拨高纯度酒精。
苏晚萤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风衣,动作凌厉得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她推开门,潮湿的风猛地灌进走廊,吹乱了她鬓角的碎发。
中午,沈听澜刚回到公馆,书房里的电话便发出一阵急促的铃声。
“少爷,老钟的电话。”根叔站在门口,脸色比刚才阴沉了几分。
沈听澜接过听筒,老钟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在电流的干扰下变得支离破碎:“‘包裹’已入库,但尾巴被踩住了。三箱样带被宪兵队截留,理由是‘未经战时出版审查’。”
沈听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但他的脸部肌肉没有一丝波动。
那三箱唱片里,有一张正是他刚刚动过手脚的母版。
他没有犹豫,挂断电话后直接拨通了虹口宪兵队。
“田中大佐,我是沈听澜。听说你们扣了林家的一批唱片?”沈听澜靠在大班椅上,语调变得轻佻而傲慢,活脱脱一个仗势凌人的大少爷。
电话那头的田中一郎发出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哼声:“沈桑,现在是战争时期,所有的视听资料都要经过皇军的审查。”
“大佐,那是林家为了竞标日本海军军歌录制项目准备的样带。”沈听澜冷笑一声,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如果耽误了海军部的进度,我想大佐您大概也不想去马里亚纳群岛数海鸟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他基于历史认知的豪赌。
日军陆海不和是刻在骨子里的,田中这种小角色最怕的就是卷入高层的派系斗争。
果然,一个小时后,那三箱唱片被宪兵队的卡车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商会办公室。
而此刻,苏晚萤正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站在法租界菜市场潮湿的巷口。
这里充斥着鱼腥味、腐烂的菜叶味和市井的嘈杂。
她的视线越过一个卖豆腐的摊位,死死锁在那个正弯腰挑鱼的男人身上——陈默,比照片上老了很多,那双原本打算盘的手现在长满了冻疮。
陈默接过一尾活蹦乱跳的鲈鱼,左右扫视了一眼,迅速将一个蜡丸塞进鱼腹,随后递给了一个拎着菜筐的农妇。
苏晚萤握着伞柄的手指由于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
她没有上前抓捕,那是低级特工才干的蠢事。
她冷静地走到隔壁的摊位,随手抓起一把沾着泥土的青菜。
“老板,这菜我要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趁着给钱的间隙,借着菜筐的掩护,将纸条压在了摊主盛放零钱的木盒底。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查76号后勤科副科长银行流水。”
这是她第一次避开军统的报告程序,利用外部渠道去挖内部的脓疮。
这种背离信仰的违规感让她心跳加速,呼吸都带上了一丝凉意。
傍晚,沈听澜反锁了商会办公室的门。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栅栏般的阴影。
他打开了田中归还的唱片箱,指尖从一张张唱片封套上滑过。
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其中一张唱片的标签边缘有被指甲抠过的痕迹,虽然复位得很整齐,但在沈听澜这种专业的眼光下,这种破坏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取出那张唱片,拿起沾满酒精的棉球,在那块受损的区域轻轻擦拭。
随着酒精的挥发,一串纤细的日文手写字迹在黑色的唱片面上缓缓浮现,像是一条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毒蛇:
“高雄任务有内鬼,慎信军统。”
沈听澜盯着那行字,眼神里的冷静瞬间崩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骨的寒意。
这不是日军的审查标记,而是某种私下的、带着警告性质的联络。
由于沈家与日方高层的复杂贸易往来,有人想借他的手,去清理某些不为人知的障碍。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远处,法租界的灯火正零星亮起。
“晚萤,”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低声呢喃,语调复杂得如同这上海滩的局势,“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夜色逐渐深沉,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下,所有的逻辑链条都在疯狂交织。
次日黎明,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苏晚萤再次出现在了菜场后巷,那里的石板路还带着昨夜的潮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