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缝隙里渗出的积水是暗青色的，带着一股经年累月的腥臭和腐草味。

苏晚萤蹲下身，旗袍下摆掠过湿漉漉的地面。

她像是浑不在意那些污泥，右手稳稳地伸进鱼摊旁那条被鳞片堵塞了大半的排水沟。

指尖在滑腻的内脏和冰冷的废水中摸索，终于，触感从那种令人作呕的软烂变成了坚硬。

她猛地发力，从一堆丢弃的鲈鱼内脏中抠出了一个用牛油纸层层包裹、又封了厚厚一层红蜡的小方块。

苏晚萤没有立刻离开，她甚至有闲心指了指摊位上剩下的两尾活鱼，递过去一枚银元。

摊主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他熟练地收钱、装鱼，仿佛刚才那场肮脏的“打捞”从未发生。

直到转入无人的僻静弄堂，苏晚萤才用随身的小刀刮开红蜡。

里面是一本薄得几乎透明的防水账本。

每一页都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民国二十五年三月，支付“林先生”三千法币；五月，支付五千。

每一笔款项的后面，都盖着一个极小的、属于76号后勤科的讫字圆印。

而最后一笔，日期赫然写着“大和丸”离港前两天。

金额是惊人的两万美金。

苏晚萤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后勤科副科长，那是站长的小舅子，也是军统在上海滩最隐秘的“钱袋子”。

如果这份账本是真的，那意味着整个上海站的高层，早就被日本人钉穿了。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听说了吗？林氏商会的沈大少爷疯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穿墙而过，“他在道上放了话，愿意出五十根大黄鱼，收购任何能证明军统内部‘通日’的证据。说是要为他在那场大火里毁掉的仓库讨个说法。”

苏晚萤贴着墙根，呼吸一滞。

沈听澜。

这个名字像是一枚冰冷的针，刺进了她刚刚建立的认知逻辑。

五十根金条。

这是一个足以让全上海的特务和混混集体倒戈的天价，更是一个精妙绝伦的诱饵。

苏晚萤迅速理清了其中的关节：如果她此时将账本直接上呈站长，那极有可能是自投罗网，账本会被销毁，她会被灭口。

但如果她“不小心”被沈听澜的悬赏惊动，表现出贪财或因私愤而调查的样子，那这本账本的出现就有了合法的“贪婪”动机。

沈听澜在给她递梯子。

他是在用这种招摇撞骗的方式，给她的手里塞进一面免死金牌。

他算准了她会去菜场，算准了她会发现陈默留下的暗号，甚至连她此刻的绝境都算得一分不差。

这种被看穿的战栗感，让苏晚萤背脊发凉。

中午时分，军统上海站档案室。

浓重的樟脑丸味道掩盖了一切细微的气息。

苏晚萤借着归还“已结案”卷宗的机会，侧身闪进最后一排书架。

她的动作极快，左手翻开一本积满灰尘的三十年代贸易卷宗，右手迅速将那本缩微后的防水账本塞进了硬皮夹层。

合上书架时，她状若无意地在书架下的青砖上踩了一脚。

那是一个极其突兀的、带着湿泥的半枚脚印。

纹路呈放射状，边缘厚实。

那是76号特务最常穿的昭和制式皮靴才会留下的痕迹。

她在赌。

赌站长在看到这个脚印后，会先入为主地怀疑76号的人潜入了档案室企图销毁证据，而不是怀疑她这个刚刚“大病初愈”的行动组长。

只要内部开始清查，那个被沈听澜“五十根金条”钓出来的内鬼，就会因为恐惧而自乱阵脚。

与此同时，圣心堂孤儿院那间透风的忏悔室里。

沈听澜正襟危坐。

隔着密密麻麻的木栅格，他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一只修长的、带着常年握枪老茧的手，从栅格下方推过来一枚袖扣。

袖扣的表面沾着干涸的暗褐色血迹，边缘微微变形，显然是从某具尸体或者激烈的搏斗现场硬生生扯下来的。

“老钟让我带话，‘货’已经进了高雄。这是从运送员身上拿到的。”

沈听澜接过袖扣，指尖微微发力，指甲挑开底部的暗扣。

里面并没有微型胶卷，而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绸拓片。

上面刻画着极其复杂的管线图，标注着：731部队高雄转运站冷库。

沈听澜闭上眼，脑海中那庞大的历史数据库开始疯狂检索。

前世的档案记录，731部队在1936年确实曾尝试在南方港口建立中转点，但最终因为一次“意外的管道泄露”而被迫放弃。

他低头看去，拓片上冷库通风管道的走向，竟然与他一周前以“修缮码头”为名，利用沈家势力伪造的那份港区调度令上的施工路线，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他提前半年挖下的陷阱，现在，猎物正带着剧毒的试验品，自己钻了进去。

深夜，沈公馆书房。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根叔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放下一份刚买来的《申报》剪报。

沈听澜拿起剪报，那是苏晚萤托人送来的。

头版头条赫然写着：军统协同宪兵队破获重大汉奸团伙。

配图极其讽刺，是几个穿着76号黑皮装的特务被反剪双手押上卡车的背影。

而在那模糊的背景角落，几个小字像是随手标注的补丁：“涉案人员含军统内部多名后勤官员，目前正由站长亲领督办。”

沈听澜看着火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沈听澜随手将剪报扔进火盆。

火舌瞬间卷起了纸张，也将所有的算计和血腥付之一炬。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旁，猛地掀开了上面覆盖的一层丝绒。

一张巨大的、手绘的上海地下排水管网图呈现在灯光下。

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像是一条条潜伏在城市皮肤下的巨蟒。

沈听澜的手指停在了法租界与公共租界交界处的一个红点上。

那是上海滩最大的排污口，也是所有阴谋最终的汇聚地。

“根叔，通知林氏商会那边的工程队。”

沈听澜盯着那张图，眼神里透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寂静。

“明早五点，法租界的排水系统改造，必须准时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