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雾气还没散去,福州路上的早点摊刚支起炉子,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混杂着下水道翻涌上来的腐烂气息,构成了上海早晨特有的味道。
沈听澜并没有坐在他那辆显眼的黑色雪佛兰里,而是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工装,裤脚挽起,站在刚刚撬开的窨井盖旁。
他手里捏着一份泛黄的蓝晒图纸,目光却穿透了图纸上的线条,与脑海中那座庞大的“数据库”进行比对。
根据前世查阅的工部局1935年绝密档案,当年为了配合法租界的扩建,曾在这一带预埋了三条因为地质沉降而废弃的备用排污管。
官方记录里它们已经被水泥封死,但实际上,承建商为了偷工减料,只是用薄砖砌了道假墙。
“少爷,这味儿太冲了,您还是回车上歇着吧。”赵承垏递过来一块浸了花露水的手帕,眉头皱成了川字。
沈听澜摆摆手,指尖在图纸的福州路至金陵东路段划了一道折线。
那下面,正是这三条废弃管道的交汇点,如果不偏不倚,尽头直通圣心堂那座常年上锁的地窖。
“把这段标红。”沈听澜的声音很轻,被清晨的倒马桶声掩盖得严严实实,“告诉工程队,这里淤塞最严重,需要‘深度挖掘’。”
这哪里是修下水道,分明是在给即将到来的情报洪流,修一条只有他知道的暗渠。
当时针指向九点,阳光费力地穿透了军统上海站站长办公室厚重的丝绒窗帘。
苏晚萤站在办公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折断的钢尺。
“这枚脚印,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站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手里夹着一支刚点燃的哈德门香烟,烟灰摇摇欲坠。
苏晚萤的视线在那截烟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带了一丝颤抖:“昨晚……我在菜场追查那个倒卖军需的二道贩子,跟丢了。为了找线索,我翻进了虹口区一家贸易行的后院,没想到那是76号的外围据点……这泥,大概是那时候踩上的。”
“76号的外围?”站长冷笑一声,身子前倾,那截烟灰终于断落,砸在桌面上,“你是行动组组长,不是翻墙的小蟊贼。这种低级失误,不像是你的风格。”
“属下……属下知错。”苏晚萤似乎慌了神,她急切地想要从兜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头的冷汗,却“不小心”带出了一个小巧的金属烟盒,正是站长最爱抽的那个牌子。
“这是您上次落在我车上的。”她双手递过去,手指在烟盒底部隐晦地按压了一下。
站长狐疑地接过烟盒,指腹瞬间触到了夹层里那张折叠得极薄的纸张硬度。
那是账本的副本。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眼神瞬间变得像鹰隼一样锐利。
苏晚萤低着头,看似惶恐,嘴角却微不可察地抿紧。
她知道,这步险棋走对了。
站长是个极度多疑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最信任的后勤线可能烂透了,而且证据掌握在一个“因为失误而误打误撞”发现真相的下属手里时,他为了自保,为了不被南京方面问责,只能先下手为强,启动内部清洗。
中午十二点,日头正毒。
法租界的弄堂里,七个身材精壮的苦力正沉默地往井下运送工具。
他们没人说话,因为他们听不见,也说不出。
这是赵承垏从码头千挑万选出来的聋哑人,也是这个喧闹城市里最安全的“哑巴”。
沈听澜靠在巷口的墙边,看着一个工人将特制的工具袋系在腰间。
那里面除了扳手和管钳,还藏着一枚刻着特殊花纹的火漆印章模具。
趁着巡捕换岗的十五分钟空档,这些工人将在铸铁管壁内侧每隔五十米压印出一个微型识别码。
这些在黑暗中凸起的纹路,将来就是情报员手指触摸的盲文路标。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直到下午三点,那个特殊的电话打进了沈公馆。
“老鼠嗅到了味道,正在搬家。”老钟的声音比往常更急促,“76号可能察觉到了账本泄露的风声,正在连夜转移高雄转运站的残余档案。”
沈听澜挂断电话,脸上那种富家公子的慵懒瞬间消散。
他甚至没有思考,直接拨通了虹口宪兵队田中一郎的私线。
“田中大佐,别来无恙。”沈听澜把玩着手里的钢笔,语气里透着一股邀功的兴奋和恰到好处的市侩,“我听说你们最近在查内鬼?正好,林家这边的眼线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军统那边有个人,似乎在两头吃回扣,把你们的物资倒手卖给了黑市。”
电话那头的田中沉默了两秒:“名字。”
“后勤科副科长。”沈听澜报出了那个名字,那是他伪造名单上的首位,“为了表示林家协助皇军‘清理门户’的诚意,我建议大佐动作快点。听说这人胆子很小,万一被军统发现他贪污,说不定会为了减刑,把你们高雄那边的烂账全吐出来。”
这一招借刀杀人,不仅能逼迫田中一郎为了掩盖丑闻而提前销毁证据,更是给了军统站长一个完美的、已被日方“证实”的替罪羊。
夜色如墨,深夜十一点。
苏晚萤像一只黑色的猫,无声地潜回了档案室。
那个放在特定位置的哈德门烟盒还在。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盒盖。
里面空空如也。
那张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账本副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纸。
白纸无字,意味着“此事已了,闭嘴保命”。
但在白纸之下,用透明胶带粘着一枚生锈的黄铜钥匙。
钥匙的齿痕很旧,柄上刻着模糊的编号:FZ-17。
苏晚萤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站长的默许,也是新的指令。
她紧紧攥着那枚带着铁锈味的钥匙,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
远处,法租界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唯独沈公馆二楼书房的那盏落地灯,依旧在这个寒夜里散发着橘黄色的光晕。
那盏灯,像是一只在这乱世中永不闭合的眼睛。
苏晚萤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手表的指针。
还有三个小时,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而这把钥匙,通向的是福州路17号那座早已废弃的地下泵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