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并不是那种刺耳的尖啸,而是低沉的、压着嗓子的呜咽,像极了这片海域此刻憋着的一口气。
海警3102艇切开灰色的晨雾,船头劈开的浪花还没落下,那艘黑漆漆的无人潜航器已经被像死狗一样拖在了尾波里。
张队长跳上栈桥的时候,靴子踩在湿木板上发出“咯吱”一声闷响。
他脸上没笑模样,眼袋比昨天更深,手里提着的也不是什么表彰锦旗,而是一副冰冷的手铐——当然,那是没亮出来的姿态。
“林舟。”张队长站定,海风吹得他衣领猎猎作响,他盯着面前这个正蹲在地上吃肠粉的年轻人,“玩的挺大啊。古法诱捕?知道私自打捞不明国籍军用装置,我也能请你回去喝茶吗?”
林舟吸溜了一口带着蒜蓉味的米粉,慢条斯理地把一次性筷子插进泡沫盒。
他没起身,只是从屁股底下的马扎旁边,抽出一份用防水袋封好的文件,顺着地面滑到了张队长的军靴边。
“张队,话不能乱说。”林舟抬头,眼神清亮,嘴角挂着点没擦干净的酱油渍,“这是上个月在海洋局和边防所双重备案的《民间海上应急响应备案表》。根据第三条,遭遇不明水下物体威胁航道安全,渔民有权‘优先处置’并上报。”
张队长弯腰捡起那份文件,上面红彤彤的公章不仅盖得结实,日期甚至还是一周前的。
他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小子,把坑都挖好了,连以后埋谁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算你狠。”张队长把文件卷成筒,没好气地拍了拍掌心,“东西我们带走,技术科要拆解。那硬盘里的加密数据要是损毁了,你还是跑不了。”
“轻便。”林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刀哥,帮张队把‘废铁’挂上车。”
码头另一侧,起重机的吊臂吱呀作响。
那艘形似黑鲨的潜航器被缓缓吊离水面,水珠顺着它光滑的合金外壳滴滴答答往下淌。
刀哥亲自操作着叉车,在把这玩意儿往卡车斗里送的时候,叉车的动作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停顿——像是油门没踩稳。
就在这零点几秒的空档,林舟像是去检查绑带松紧,身子一侧,手掌在潜航器的回收舱腹部极快地抹了一下。
没人看见他指缝里夹着的那颗像鱼肝油胶囊一样的玩意儿。
那是一枚仿生鱼卵。
里面装的不是炸药,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病毒,而是从某种深海腐肉里提炼出的高浓度信息素。
这东西一旦受热缓慢释放,方圆十海里的虎斑鲨和食腐海鳗闻着味儿就能发疯。
若是这潜航器被拉回那种防御森严的军事基地还好,要是那帮人想半路截胡,或者搞什么非法转运,这玩意儿就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鱼饵”。
到时候,撕碎证据链的不是人,是这片海里最原始的野兽。
车队远去,留下一地尾气。
此时,合作社的临时办公室里,阿海正握着一支签字笔,那架势比握着鱼叉捅鲨鱼还费劲。
桌上摆着《军民联防协议》,白纸黑字,每一个条款都像是带着血腥味。
“签吧。”林舟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打火机,“签了这个,以后你在那片海扔个石头,都是合法的战术动作。”
阿海的手在抖。
他是老赌鬼,但这回押注的桌子太大,庄家是国家,筹码是命。
他盯着那行字:“渔民有权在可疑目标进入12海里内时,先行警告并记录。”
“妈的。”阿海骂了一句,猛地把笔尖戳在纸上,划破了纸面,字迹力透纸背,“当年跟老一辈分家,签卖身契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手软。这玩意儿……烫手啊。”
虽然嘴上喊着烫手,但他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却格外大,像是在这张纸上砸了个钉子。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张队长的车已经发动了。
临上车前,他摇下车窗,看着走过来的林舟,语气复杂:“上面有人问,这次功劳不小,给你申报个二等功或者挂个勋章,你为什么给推了?知不知道那对以后拿政策有多少好处?”
林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没点,只是放在鼻端嗅了嗅烟草的干味。
他转头望向远处海面,那里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蓝,渔民们叫它“养鳞渊”,也是昨天潜航器差点溜进去的地方。
“勋章挂墙上那是铁,过几年就锈了。我们要的是根儿。”林舟的声音很轻,却被海风送得很远,“我只要一条——以后咱海军的军舰要是路过‘养鳞渊’,别把我们当一般的民船赶。给个面子,鸣笛三声。”
张队长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明明是一副市侩商人的打扮,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老海狼才有的骄横与苍凉。
“那是致敬。”张队长收起了脸上的随意,在驾驶座上坐直了身体,极其郑重地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吉普车卷着尘土远去。
夜色再次笼罩了滨海市。
办公室里没开大灯,只有台灯昏黄的光圈。
林舟把那枚新铸的铜徽章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理。
那种熟悉的、仿佛脑浆沸腾般的灼烧感再次袭来。
眉心剧痛,眼前的黑暗瞬间破碎。
天机推演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强行切入视网膜:
那不再是平静的南海,而是烈日炙烤下的亚丁湾。
热浪扭曲了空气,几艘挂着骷髅旗的快艇像狼群一样,死死咬住一艘落单的中国远洋渔船。
那是未来的“远帆号”。
甲板上的船员手里只有高压水枪和燃烧瓶,面对海盗的AK47显得摇摇欲坠。
就在绝望之际,桅杆顶端那面被硝烟熏黑的“中国渔民”红旗突然剧烈抖动。
画面拉远,海平线上,一艘涂装灰白的钢铁巨兽劈波斩浪而来。
那是056型护卫舰,舰艏的76毫米主炮正在缓缓转向,黑洞洞的炮口锁定了那些猖狂的快艇。
紧接着,一声汽笛长鸣,穿透了岁月的屏障,与林舟之前请求的“鸣笛三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画面戛然而止。
林舟满头冷汗地回过神,心脏狂跳。
他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在之前写下的“先筑墙,再开门”那行字旁边,重重地添了一笔:
“墙是盾,门是桥。海权不是送来的,是他在前面开炮,我在后面撒网,一起捞回来的。”
他合上本子,刚想喘口气,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楼下合作社的食堂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那是铁盘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夹杂着阿海那个大嗓门的怒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林舟眼皮一跳,走到窗边往下看。
食堂门口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一张白纸黑字的通知单正随风乱晃,哪怕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那股子山雨欲来的压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