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栏前，那张白纸黑字的通知单就像一道催命符。

“中国海洋银行关于暂停对滨海远洋渔业合作社信贷授信的风险提示函。”

字很少，事很大。

阿海挤在人堆里，眼珠子瞪得像要吃人。

他一把扯下那张还没贴牢的纸，狠狠拍在旁边的不锈钢打饭桌上，那动静把桌上的咸菜缸子震得直跳。

“放屁！纯属放屁！”阿海嗓门大，唾沫星子喷了对面老会计一脸，“理由是啥？‘潜在环境风险’？咱们往海里撒的是海藻粉，不是敌敌畏！那三年水质监测数据是摆设吗？谁敢来查，老子拿数据糊他脸上！”

食堂里乱成一锅粥，几十号渔民把筷子摔得噼啪响。

这些汉子不怕大风大浪，就怕断了钱粮。

银行一抽贷，那是釜底抽薪，下个月的油钱、船只维护费、甚至工人工资都得开天窗。

人群外围，陈会计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手里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A4纸，神色有些慌张地看向二楼。

老板林舟没下来，那扇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大家静一静！”陈会计硬着头皮挤进去，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细弱蚊蝇。

“静个屁！都要没饭吃了！”有人吼了一嗓子。

“老板说……”陈会计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嗓门，“老板说了，谁要是觉得这事儿过不去，现在的工资马上结算，可以走人。”

这一嗓子下去，场面诡异地静了三秒。

“但如果要留下，”陈会计把手里的一摞贴纸分发下去，“就把这个贴在每一艘船的驾驶舱最显眼的位置。老板说了，这是咱们的护身符。”

那是一张张印着二维码的防水贴纸。

阿海接过一张，狐疑地掏出那台屏幕碎了角的手机扫了一下。

页面跳转极快，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公司官网，而是一个只有表格和曲线图的极简页面。

“这是啥？”阿海愣住了。

“实时数据接口。”陈会计解释道，“连的是省海洋局的后台。只要扫码，咱们这片海域现在的PH值、溶解氧、甚至鱼群密度，全是绿灯。老板说了，嘴巴会骗人，但国家的数据不会。银行想用‘环保’卡咱们，咱们就让全天下人都来看看，到底谁在搞环保。”

就在这时，码头栈桥上走来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中年人。

他戴着无框眼镜，手里提着个公文包，看起来文质彬彬，但那种审视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

他是张秘书，省厅特派的观察员，本来是来评估“军民联防”落实情况的。

还没等他走到办公室，就被一群正在给船贴二维码的渔民围住了。

“领导！省里是不是也要封杀我们？”

“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以前绝户网没人管，现在养海反而要被卡脖子？”

张秘书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护住公文包。

他刚想说什么，一只手从人群外伸进来，递给他一本厚厚的蓝色文件夹。

“张秘，借一步说话。”林舟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手里夹着半根没点燃的烟，脸上挂着那种招牌式的憨笑，“大热天的，别让大家伙围着了，怪热的。”

他也没把张秘书往那带空调的办公室领，而是直接带到了那个充满鱼腥味的晒网场。

“这是什么？”张秘书翻开文件夹，眉头锁得更紧了。

“《生态投入明细表》。”林舟指了指远处正在往海里投放附着基的几艘小艇，“张秘是行家，这上面的数您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三年，光是人工鱼礁我们就投了两千吨。这玩意儿不赚钱，但我投了。为什么？因为石头扔下去，三年后长满牡蛎，五年后就是鱼窝。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张秘书的手指在“两千吨”那个数字上停顿了一下。

这数据比省里几个国有渔业公司的指标都高。

“银行那边……”张秘书合上文件夹，语气松动了一些。

“银行那是看天吃饭，怕担风险，我理解。”林舟笑了笑，眼神却很冷，“但如果因为有人吹耳边风，把‘绿水青山’变成了‘风险资产’，这账就算不明白了。”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会议室的投影仪突然亮了。

没有PPT，没有汇报材料，只有一段微微晃动的视频。

那是用GoPro拍的水下画面，镜头有些浑浊，但清晰可见一群银光闪闪的鲻鱼正围着一串串牡蛎帘疯狂打转，那是它们在产卵。

画外音是一个稚嫩的女声：“爸爸快看！大海在冒泡泡！”

张秘书愣住了。

他在办公室看了无数报表，却从未见过这么鲜活的证据。

“这是阿海那个闺女拍的。”林舟轻声说，“敌人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活着的证据’。”

张秘书沉默了良久，拿出手机，当着林舟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

“厅长，我是小张。远洋渔业这边……建议暂缓信贷评估。对，情况有些特殊，这里不是单纯的捕捞，是在……养海。嗯，我有数。”

挂了电话，张秘书深深看了一眼林舟：“林老板，这路不好走。”

“路都在脚下。”林舟把那根没点的烟夹在耳朵上。

危机暂时压下，但暗流从未停止。

下午，阿海主动请缨要带队出海，说是要多拍点那种“能冒泡泡”的素材回来做纪录片。

他在码头检查缆绳的时候，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蹭了过来。

“海哥是吧？”男人递过来一张支票，还有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听说您儿子想去那个国际海洋夏令营？这名额紧俏得很，我们老板周砚清先生正好有个推荐名额。”

阿海斜眼瞥了瞥那张支票上的零，又看了看那张印着金发碧眼教官的夏令营简章，喉结滚了一下。

那是他做梦都想送儿子去的地方。

“条件呢？”阿海问，声音有点哑。

“简单。”墨镜男笑了笑，“那个水质监测探头，听说有时候会因为‘海藻缠绕’导致数据异常？您只要在下次省里来人抽检的时候，顺嘴提一句‘林老板为了数据好看，有时候会让人手动清洗探头’就行。”

一句话，杀人诛心。这就叫“数据造假”。

阿海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全是老茧的手，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墨镜男以为事成了，正要要把支票塞进阿海兜里。

突然，阿海猛地抬头，一把抓过支票和宣传单。

就在墨镜男露出笑容的那一刻，阿海大步流星地走到码头边的“违规举报箱”前，把这两样东西揉成一团，硬生生塞了进去。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找了半截铅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也塞了进去。

“告诉姓周的。”阿海转过身，指着墨镜男的鼻子，“这分，老子替全村挣！想买老子的嘴？让他拿命来换！”

入夜，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

林舟独自坐在天台，调试着一台崭新的直播设备。

这年头直播还是新鲜事，但他知道这玩意儿的威力。

突然，熟悉的眉心剧痛袭来。天机推演再次闪现。

画面里，是一个巨大的国际展会现场。

LED大屏上正播放着一段渔民用竹篾编织格栅、用牡蛎净化水质的粗糙镜头。

台下坐满了西装革履的洋人，正指指点点。

而在角落里，那个此时还没给他好脸色的张副厅长，正看着屏幕微微点头，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画面一闪而过。

林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按下录制键，对着黑漆漆的镜头，轻声说道：

“第一集，就叫《我们的海，不说谎》。”

他关掉设备，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海面。

那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张开。

而在大洋彼岸，一篇名为《落后的东方巫术：竹子与贝壳如何毁灭现代海洋生态》的特稿，正在这夜色中悄然排版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