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漂洋过海传回来的文章复印件，被小林揉成了一团死面疙瘩，狠狠砸在二十寸的大屁股显示器上。

“欺人太甚！”小林平时是个闷葫芦，这会儿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跟缆绳似的蹦，“‘返祖行为’？‘毫无科学依据的原始巫术’？他们懂个屁！咱们养出来的鲍鱼个头比他们那个什么基因改良的大一圈，这是巫术变出来的？”

林舟正坐在旁边剥一只橘子，橘皮的清香在满是电子元件焦糊味的机房里炸开。

他没抬头，慢条斯理地撕掉橘瓣上的白丝：“急什么。人家骂你巫术，那是夸你。说明在他们脑子里，这是人力办不到的事儿。”

“可是老板，这文章一发，那些本来想订货的欧洲代理商全停了。说是要重新评估我们的‘食品安全风险’。”小林颓然坐回转椅，椅子发出吱嘎一声惨叫，“咱们那套监测系统虽然数据好看，但人家现在咬死说是设备故障，或者是咱们作弊。”

林舟把一瓣橘子丢进嘴里，酸得眯了眯眼。

“那就给他们看点不论怎么作弊都造不了假的东西。”林舟拍了拍手上的橘子皮汁水，站起身，“带上你的笔记本，跟我去找九叔。”

吴老九的住处在码头最西边，一艘搁浅了半截的废弃拖船改的。

还没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老烟丝味混着咸鱼干的味道。

老头正蹲在甲板上磨一把生锈的牡蛎刀。

“九叔，考考你。”林舟蹲在他对面，递过去一根好烟，“古时候没那些探头、PH试纸，你们怎么知道哪片海能不能下苗？”

吴老九接过烟，夹在耳朵后面，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烟熏的大黄牙。

他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黑铁板。

那铁板看着不起眼，上面却刻满了密密麻麻如同云纹般的划痕。

“看浪。”吴老九指着远处的礁石，“海水干净不干净，别看颜色，得看浪花撞在石头上碎成几瓣。毒水粘稠，碎不开，那是‘死肉浪’；好水清冽，撞上去是一蓬雾，那叫‘散珠’。这板子，是对照用的潮纹。”

站在一旁的小林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就……这就能定水质？”

“土法子，硬道理。”林舟转头看向小林，“你的那些高科技探头，原理是测电导率、测透光度。九叔这铁板，测的是海水的物理张力。殊途同归。”

林舟打了个响指：“今晚别睡了。把你那套程序的底层逻辑改改。把九叔的‘潮汐诀’和这铁板上的纹路，转译成声呐波形编码。咱们搞个‘古法校准仪’。”

这一夜，机房里的灯亮到了天明。

小林一边敲代码一边骂娘，但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他把吴老九嘴里那些玄乎其玄的“坎水兑泽”，硬是用C语言翻译成了声呐反馈的算法参数。

旁边，那个为了展示效果临时搭建的LED沙盘，随着海浪数据的输入，开始有节奏地律动，像极了某种生物的呼吸。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唐扛着摄像机赶到了。

按照林舟的剧本，拍摄地点选在离岸最近的一块黑礁上。

镜头里，小林脱了鞋袜，裤脚卷到膝盖，赤脚踩在湿滑的礁石上。

他手里捧着那台刚改装好的、外壳还露着线头的“校准仪”，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每一次海浪拍打脚面，仪器屏幕上的波形就与远处沙盘的灯光完美同步。

“文案怎么写？”小唐调整着焦距，捕捉着小林脚趾抓紧礁石的那个特写。

林舟靠在防波堤上，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眯着眼看着初升的太阳，嘴里吐出一句在这个年代听起来极具挑衅意味的话：“当西方的超级计算机还在试图模拟海洋的时候，中国渔民已经读懂了大海的呼吸。”

这段视频挂上那个还在拨号上网年代略显卡顿的视频网站时，谁也没想到会炸。

两个小时，播放量破了百万。

视频那种粗粝的画质反而增加了一种纪录片的真实感。

特别是最后那个画面——满屏的数据流变成了一句古老的谚语：“水至清则无鱼，那是淡水；海至清则万物生。”

但这还不够。

林舟趁热打铁，直接开放了“养殖区云参观”通道。

这在1998年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技术尝试。

其实原理很简单，利用海底光缆的冗余带宽，把几个水下摄像头的低帧率画面实时传到网页上。

网友虽然只能看到每秒几帧的“PPT动画”，但这可是真正的主视角。

就在直播开启的第三十分钟，有人在聊天室里起哄：“看那个排污口！把镜头转过去！肯定是黑水！”

操作员看了一眼林舟，林舟点了点头。

镜头缓缓转动，像是带着无数双眼睛潜入深渊。

画面定格处，没有预想中的黑水滚滚。

只见一只外形憨态可掬的黄色机械臂正在缓慢移动，那是林舟花大价钱引进改装的清洁机器人。

它正在清理淤泥，而周围，几条色彩斑斓的小丑鱼正围着机器人的机械爪钻来钻去，把它当成了避风港。

弹幕瞬间炸屏：

“这是排污口？我家浴缸都没这么干净！”

“这就是老外说的‘毁灭生态’？那这鱼是演员吗？”

“神他妈海底五星级酒店！”

舆论的风向，变了。

吴老九看着屏幕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字，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是好事。

老头一高兴，又给林舟献了个宝。

“老板，这几天雾大。外海那些小船没装GPS，容易迷路。”吴老九指着海图上几个点，“如果在这些洋流交汇的地方，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扔几个带灯的浮标，顺着流走，船老大们只要看见灯，就知道离港还有多远。”

林舟盯着海图看了半分钟，猛地一拍桌子：“绝了！”

他当即叫来技术部，把这个原始的灯阵方案加上了简单的无线电信标。

“以后谁家的船回不来，哪怕雷达坏了，只要收音机能响，跟着这信标的声音就能摸回家。”林舟在图纸上重重签下名字，“这套系统叫‘归渊’，把频率和灯阵图全部公开，免费给沿海所有渔船用。”

消息传出去不到半天，渔民协会送来的感谢信就塞满了传达室的信箱。

在这个靠天吃饭的行当里，能给人留一条回家的路，比给钱更让人记一辈子。

深夜，喧嚣散去。

林舟独自在办公室里复盘这一仗。

门突然被推开，小唐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U盘，脸色苍白得像刚见了鬼。

“老板……出事了，不，是出大事了。”小唐把U盘插进林舟的电脑，手抖得差点插歪，“这是刚才有个匿名ID发到我邮箱里的。说是周砚清那个海洋生物公司的内部资料。”

屏幕上跳出一行行代码和图表。

林舟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缩。

那份被周砚清拿来到处融资、号称能“抵抗基因污染”的所谓核心算法模型，里面的原始数据竟然全是手动输入的静态图片。

换句话说，那个估值几个亿的项目，根本就是个用PS做出来的空壳子。

“他们连基础数据都是P的……”小唐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这要是捅出去，就是金融地震。”

林舟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窗户，看向码头上停泊的“远帆一号”。

船身在夜色中随着海浪起伏，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他想起前世周砚清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想起被资本裹挟后家破人亡的惨剧。

“地震好啊。”林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在说一句情话，“只有把烂房子震塌了，才能腾出地基盖楼。”

他伸手拔下U盘，指尖在金属外壳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既然他们喜欢造假，那就让他们，死在自己亲手造的假里。”

窗外，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涌起大团的乌云，闷雷声从海平线滚滚而来。

一场迟到的暴雨，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