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当然挂。”林舟接过那面还带着体温的三角旗,手指摩挲过丝绸微凉的表面。
这是一面标准的深蓝底色令旗,正中央用金线绣着一个苍劲的“渔”字,而在旗帜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却异常工整地绣着一行小字:滨海合作社-001。
屋里的灯泡有些发暗,老吴妈正坐在马扎上,鼻梁上架着那副只有一条腿的老花镜,手里捏着一枚顶针,正费力地咬断线头。
她脚边的藤筐里,这样的旗子已经叠得像座小山。
“林家后生,这上面的号,我可是按照各家入社的先后顺序给绣上的。”老吴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精光,那是老一辈渔民特有的倔强,“以前咱们出海那是听天由命,挂的是妈祖像。往后挂你这个旗,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闯。这旗,在老婆子眼里,比咱家的户口本还金贵。”
林舟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沉甸甸的。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件。
揭开泛黄的油纸,里面躺着一只斑驳的铜制罗盘。
罗盘的边缘已经被磨得锃亮,那是父亲生前最爱把玩的东西。
据说这铜料,是早年间有人从甲午海战的沉船上拆下来的,带着股洗不掉的血火气。
林舟蹲下身,将罗盘小心翼翼地嵌入了那根早就预制好凹槽的主旗杆底座。
“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铜与木的咬合,像是两代人命运的齿轮终于咬在了一起。
林舟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和旱烟味,这是最踏实的人间烟火气。
次日,天刚蒙蒙亮。
滨海市展览中心的红地毯还没铺好,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就已经停在了养殖区的泥土路上。
张副厅长没穿那身笔挺的行政夹克,反而换了身便装,甚至为了方便行走,裤脚都挽到了脚踝。
他没去那些花团锦簇的展板前听讲解,而是径直走到了刚刚退潮的滩涂边。
林舟赶到的时候,这位省里的实权人物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株湿漉漉的海草苗,亲手将它按进泥沙里。
“这草以前叫‘绝户草’,长得快,但这几年没人种了。”张副厅长拍了拍手上的泥,站起身看向身后的林舟,眼神锐利得像鹰,“听说你把全村的家底都压在这上面搞生态修复。上面有人托我问你一句——凭什么选你做这个试点?”
这个问题很尖锐,甚至带着点审视的味道。
林舟没有急着回答,也没有搬出那套“可持续发展”的漂亮话。
他只是侧过身,抬手指向远处的海平面。
晨曦破晓,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
远处,几十艘渔船正排成雁阵,缓缓归港。
它们没有像往常那样争抢航道,而是甚至连间距都保持得惊人一致,就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在每艘船的桅杆顶端,那一面面深蓝色的三角旗迎风猎猎作响。
那是通过“归渊”导航系统统一调度的结果。
“以前渔民出海,靠的是运气,争的是一口气,谁也不服谁。”林舟的声音很轻,却被海风送得很远,“现在他们听指挥,守规矩,不是因为他们信我林舟有多大本事。”
林舟看着那片金光粼粼的海面,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是因为他们信这片海。只要守规矩,这片海就给饭吃。这才是最大的规矩。”
张副厅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很久,最后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重重地拍了拍林舟的肩膀:“好一个‘海的规矩’。走,去会场!”
上午九点,开展仪式正式开始。
会场内人头攒动,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挤满了过道。
就在这时,门口引起了一阵骚动。
阿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右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的对讲机,那是他当过兵留下的应激反应。
来人是周砚清。
这位昔日的行业霸主今天穿得依旧考究,只是那张脸上有着掩盖不住的青灰气,眼袋浮肿,像是几夜没合眼。
他孤身一人,身后没有跟着平时那个庞大的律师团和保镖队,像是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
“老板,要不要拦下?”阿海压低声音,语气不善。
林舟瞥了一眼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摇了摇头:“让他进来。今天这里不是你死我活的斗兽场,是审判他的法庭。缺了被告,这戏怎么唱?”
周砚清似乎感觉到了林舟的目光,隔着人群抬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既有怨毒,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颓唐。
主席台上,张副厅长的发言简洁有力。
“……经过省厅专家组连夜论证,远洋集团的‘生态共生’模式,具备极高的推广价值。我宣布,‘远帆计划’将作为全省海洋产业转型的标杆,即刻启动!”
掌声雷动。
然而,就在掌声尚未停歇的瞬间,会场中央那块巨大的LED主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
原本正在播放的宣传片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漆黑的界面,只有一根音频波纹在剧烈跳动。
音响里,传出了那个令在场所有人都耳熟的声音,清晰,刺耳,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死几条鱼算什么?只要股价能上去,把这片海填了都行!方工,如果不合格,就给我造一场‘意外’……”
原本喧闹的会场瞬间死寂,紧接着是一片哗然。
无数道目光像利剑一样刺向站在角落里的周砚清。
周砚清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身后的花篮,昂贵的西装沾满了泥土和花瓣,狼狈至极。
他指着屏幕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林舟送给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林舟缓缓走上台,没有去看那个已经社会性死亡的对手。
他手里拿着那面绣着“001”编号的三角旗,轻轻展开。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也打在那面略显粗糙的旗帜上。
“很多人问我,什么是海洋经济。”林舟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我的答案都在这儿。你可以看不起我林舟,甚至可以看不起渔民这个职业,但请你——尊重这片海。”
台下,人群中的老杨紧紧拉着小孙子的手,眼眶通红。
他指着台上那个年轻的身影,声音哽咽:“娃儿,记住喽。就是这个人,把你爷爷,把你爹,还有咱们全村人的命,都给改了。”
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更加热烈,经久不息。
在这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周砚清并没有像过街老鼠一样逃离现场。
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行尸走肉般地绕过人群,走向了后台的休息室。
林舟走下台,将那面旗帜交给阿海,整理了一下衣领,转身向后台走去。
推开休息室的门,周砚清正瘫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两份早就准备好的文件。
那是林舟给他留的最后一条路,也是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