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一股子咸湿的燥热，卷着远处庆功宴上还没散去的啤酒沫味儿，扑打在林舟脸上。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手里那杯已经温吞的茶水泼进海里。

刚才那句“吓洋鬼子一跳”的话还在阿海耳朵边嗡嗡响，林舟却已经转身朝礁石区走去。

“老板，真不喝两杯？”阿海在后面喊，“今晚可是这几年最痛快的一仗！”

“留着给小林庆功吧。”林舟头也没回，脚底踩着松软的沙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礁石区这边比会场那边还要亮堂。

几盏大功率的探照灯架在临时的工棚顶上，把下面几块巨大的防水图纸照得惨白。

小林正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手里那支红蓝铅笔在图纸上戳得笃笃响。

他那个眼镜片上全是雾气，时不时就得摘下来在衣角上胡乱擦一把。

“这个口子不能这么开！”小林的声音都在抖，听得出来是急眼了，“这是养殖网箱的逃生通道，要是海流稍微大点，这一开闸，里面的大黄鱼全得给冲成傻子！三百万的苗啊，你赔？”

蹲在他对面的老钟是个倔老头，退役以后就在这儿当义务瞭望员。

他也不说话，就是拿那根满是老茧的手指头，死死按住图纸的一角。

“咋不能开？”老钟把帽子一摘，露出一头花白的板寸，“小林子，你这是只看鱼，不看人。这网箱是以后要放到外海去的，万一……我是说万一，有点啥特殊情况，这通道就是给潜水员留的救命口。你把口子开在那边，那是死路！必须得对着航线！”

“什么航线？那是军舰巡逻的……”小林刚要反驳，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老钟闷哼一声：“你也知道是那个航线？056那大家伙天天在那边溜达，真要是遇上敌袭或者特情，潜水员从这儿出来，那是把自己送给人家当活靶子？必须对着咱们自己人的航线！”

林舟走到两人身后，也没出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这俩人，一个想的是怎么把鱼养活，一个想的是怎么把人保住。

都没错，就是这频道有点对不上。

“吵什么呢？”林舟把兜里那张折成四方块的图纸掏出来，随手扔在两人中间的图纸上。

“老板！”小林吓了一跳，赶紧要去捡，却被图纸上的内容定住了眼珠子。

那不是普通的工程图，而是一张详细到每一块暗礁都标注解的高精度地形图。

最关键的是，上面用虚线勾勒出了一条极其隐蔽的水下走廊，正好穿过他们争执的那片区域。

老钟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那是老兵特有的警觉，他猛地抬头盯着林舟：“这图……哪来的？这可是……”

“别问哪来的，问就是捡的。”林舟摆摆手，打断了老钟的追问，嘴角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海军那边的熟人托我转交的。他们说了，咱们这网箱既然要搞‘军民融合试点’，这地形就不能瞎猜。照着这个改，逃生口设在背浪面，既不伤鱼，也方便撤离。”

小林捧着那张图，手都在哆嗦。这哪是图纸啊，这就是把尚方宝剑！

“行了，别发呆。”林舟拍了拍小林的肩膀，触手是一片汗津津的湿凉，“改完了赶紧发给制造厂，那边等着下料呢。”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高亢的手机铃声，是那种最土的《好运来》。

小唐举着手机，一路小跑过来，脚下的拖鞋甩得啪啪响。

“舟哥！爆了！真爆了！”这小子一脸通红，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刚才偷喝了酒，“我昨晚剪的那个《一个渔夫的科技梦》，就是拍老吴妈绣旗子那个视频，这会儿官媒转发了！连团团都点赞了！”

他把手机屏幕怼到林舟眼前，上面的评论区刷新速度快得让人眼晕。

“这也太燃了！这才是咱们的渔民！”

“求链接！我也想买那个旗子挂车上！”

“别扯旗子了，那个‘归渊’导航能不能开放个人版啊？我家也是跑船的，这玩意儿要是能装上，还要什么保命符！”

“同求！我家在琼岛那边，也想入网！”

林舟看着那一条条留言，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

这跟他预想的差不多，甚至还要猛烈一些。

舆论这种东西，有时候比真金白银还好使。

“小唐，别光看着乐。”林舟把手机推回去，“发个通告。就说远洋集团决定成立‘渔民技术互助站’，免费给有需要的渔船安装‘归渊’简易版终端。第一期名额……三百个吧，先到先得。”

“三百个？”小唐愣了一下，“舟哥，这设备虽然简易，但加上培训也是一笔大钱啊……”

“这叫撒网。”林舟笑了笑，眼神深邃，“网撒下去了，鱼自然会来。这三百条船，就是咱们散在海上的三百双眼睛。”

老钟听完这话，也不看图纸了，忽然起身往不远处的雷达站工棚跑。

“怎么了？”林舟跟了上去。

工棚里光线昏暗，只有雷达屏幕幽幽地泛着绿光。

老钟指着屏幕边缘那一簇密密麻麻的光点，声音有点哑：“你看这个。”

雷达扫过，那些光点并没有像往常的商船那样走直线，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分布——它们像是某种有意识的生物群落，正围绕着某个中心点缓慢移动。

“刚才我还以为是那帮猴子又来捣乱了，差点拉警报。”老钟指着其中一个光点，“但这信号回馈不对劲。你看这个频率，这是咱们‘归渊’系统的握手信号。”

林舟凑近了些，屏幕上的绿色光标跳动着，每一个光点后面都跟着一串简短的代码。

那不是乱码，那是每一艘渔船的注册号。

“这是……他们在自己组网？”林舟有些意外。

“是啊。”老钟喃喃自语，看着屏幕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帮平时为了抢一网鱼能打出脑浆子的渔民，现在居然学会共享坐标了。你看，这几条船正在把一个不明目标的坐标往公频里发，周围的船自动就在往那边包抄……”

“他们……自己建了一张网。”

这不仅是一张网，这是一种新的秩序。

一种不需要林舟去强制推行，而是从海面上自发生长出来的秩序。

林舟深吸了一口气，工棚里那股机油味和咸鱼味混在一起，此刻闻起来竟有些让人血脉偾张。

走出工棚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滨海市的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像是给黑沉沉的大海镶了一道金边。

林舟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新建成的深水码头。

这里还是个半成品，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地基一直延伸到深水区，像是巨人伸进海里的一条腿。

脚下的混凝土还没干透，踩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弹性。

小林抱着那一卷图纸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

“老板，刚才军方那边那个联系人又来电话了。”小林咽了口唾沫，“他们问，这个军民共用的模块，如果以后要作为远洋补给点，是不是得预留那种重油的加油口？他们怕咱们这边的储油罐不够规格。”

林舟停下脚步，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抬起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外海，那里是无尽的深蓝，也是无限的可能。

“告诉他们，不用预留重油口。”林舟的声音很轻，却被风送进了小林的耳朵里，清晰得像是惊雷。

“啊？那加什么？”小林懵了。

“告诉他们，下次来，咱们供氢。”

小林手里的图纸差点掉地上。

氢能源？

现在连实验室都还没完全搞定，老板这就敢夸下海口？

但林舟没有解释。

他的眼前，忽然模糊了一下。

那种熟悉的、仿佛灵魂出窍般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这是“天机推演”。

这次没有具体的事件触发，它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

短短八秒。

画面里，这座还没完工的断头码头，已经变成了一座钢铁巨兽。

一座宏伟的跨海大桥像一条巨龙，横贯南北，将这座孤岛与大陆紧紧相连。

而在桥下的深水航道里，一艘涂装成深蓝色的巨轮正缓缓驶入。

那船身上，印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远洋集团”。

巨轮靠岸，那不是在卸货，而是在吞吐着某种淡蓝色的能源模块。

港口灯火通明，无数自动化的机械臂在忙碌，而在那最高的指挥塔上，一面巨大的三角旗迎风招展，上面那个金色的“渔”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画面戛然而止。

林舟猛地回过神来，背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习惯性地从怀里摸出那个防水笔记本，拧开钢笔，借着远处的灯光，翻到最新的一页。

那上面写着他之前的计划——“先筑墙，再开门”。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然后坚定地落下，在这行字下面添了一句：

“门开处，万帆竞发。”

合上笔记本，林舟长出了一口气。

这不仅仅是一个预言，这是一个承诺。

他转身往回走，路过一辆停在路边的白色采访车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车窗半降着，里面亮着一盏昏黄的阅读灯。

那个叫楚思瑶的女记者正趴在狭窄的小桌板上，对着电脑屏幕疯狂敲击着键盘。

她的眉头紧锁，时不时咬一下嘴唇，像是在跟每一个文字较劲。

林舟没有去打扰她，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在那微微反光的屏幕一角，隐约能看到一个文档的标题——《护海者》。

而桌面上散落的照片里，最上面一张，拍的似乎是一个有些模糊的背影。

那人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正弯着腰，把一株海草用力按进泥沙里。

林舟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这篇稿子要是发出来，怕是又要在滨海掀起一阵不小的浪头了。

不过，浪大点也好，正好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