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车的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打破了林舟的沉思。
楚思瑶抱着那台发烫的笔记本电脑跳了下来,眼圈有点发黑,那是连续熬夜熬出来的“烟熏妆”,但在她那张胶原蛋白满满的脸上,反倒显出几分倔强的英气。
“改完了。”她把打印出来的初稿拍在林舟胸口,力道不轻,像是在交出一份战书。
封面上没有用那些宏大的远洋船队全景,也没有用签约仪式上西装革履的握手照。
那是一张抓拍,画质带着胶片特有的颗粒感:夕阳下的滩涂,一个赤着脚挽着裤腿的背影,正弯腰将一株不起眼的海草按进泥沙里。
光影切割得极妙,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却又像磐石般稳固。
标题只有三个字:《护海者》。
“这就完了?”林舟接过稿子,借着采访车的车灯随意翻了两页,纸张上还带着打印机墨盒特有的温热味道。
“正文里,我删掉了所有关于你‘预判’周砚清排污证据的段落。”楚思瑶盯着林舟的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带着一丝探究,“林舟,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偷看了上帝的剧本。那种精准度,不像商业嗅觉,像……经历过一遍似的。”
林舟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合上稿纸,笑得像个刚偷吃了灯油的老鼠:“楚大记者,咱们滨海人信妈祖,不信上帝。再说了,故事够真,何必非要把底裤都扒穿?给读者留点神秘感,这叫……留白。”
楚思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没再追问。
她从那个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装的是易碎的瓷器。
“这是我爸整理旧档案时翻出来的。”她把信封递过来,声音低了几度,“关于安娜父亲当年的那次事故。有些细节……跟你之前让我留意的那个跨国打捞公司能对上号。”
林舟接过信封,指尖摩挲过粗糙的纸面。
这是一个沉甸甸的伏笔,连着上一世那个让他家破人亡的跨国资本巨鳄的尾巴。
“谢了。”
“别死了。”楚思瑶背过身,挥了挥手,钻回驾驶室,“下个月我要去省台报道,希望到时候能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你的船队,而不是法制进行时。”
白色的采访车喷出一股尾气,消失在夜色尽头。
林舟捏着那个信封,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合作社大楼。
刚进大厅,就听见一阵咋咋呼呼的笑声。
阿海正蹲在公示板前,怀里搂着个晒得像块黑炭头似的小子。
那是他儿子小海,刚从少年海军夏令营回来,脖子上挂着一枚打磨得光亮的贝壳徽章,正神气活现地给周围的叔叔伯伯们展示。
“教官说了!”小海挺着胸脯,声音清脆得像百灵鸟,“咱们渔民的锚,要是扎得深,比那些资本家的金钩子还要沉!那是……那是定海神针!”
周围一片叫好声。
阿海那张常年被海风吹得皱皱巴巴的脸上,此刻红光满面,眼角却有些湿润。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就是个臭打鱼的,没出息,想把儿子送进城里当小白领。
可现在,这枚贝壳徽章挂在儿子胸前,比什么金牌都亮堂。
看到林舟进来,阿海胡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拿起红色的粉笔,在那块巨大的“合作社贡献值”黑板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犹豫过、动摇过,甚至差点背叛过的地方。
但现在,他手腕用力,粉笔头在黑板上摩擦出令人牙酸又悦耳的“吱吱”声。
他在“阿海”那一栏的后面,重重地加了一行字:
【国防贡献值+100】
写完,这七尺高的汉子回头看着林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烟牙,憨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林舟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没说话,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一世,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穿过大厅,林舟来到了刚翻修完的宗族祠堂。
空气里弥漫着沉香和老木头的味道。
老吴妈正颤巍巍地站在梯子上,手里捧着一块红木牌匾。
那上面不是什么“财源广进”,而是刻着“海疆守护者”五个烫金大字。
下面是一串长长的名字,有已经在海上没回来的老人,也有像阿海这样正当年的汉子。
林舟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而在他名字的下方,留出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空白,只用毛笔写了两个小字:
【待续】
“吴妈,我来。”林舟快步上前,扶住了梯子。
“不用,这规矩得我来立。”老吴妈固执地把牌匾挂正,拍了拍手上的灰,浑浊的老眼里闪着精光,“舟娃子,这空白地儿,是留给后生的。只要咱们这口气在,这名单就断不了。”
林舟仰头看着那片空白,仿佛看到了未来无数张年轻的面孔。
那是传承,是比任何商业帝国都坚固的根基。
回到自己的船长室,林舟锁上门。
他拉开那个特制的保险柜——他管它叫“养鳞渊”。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存折。
只有一块从废弃沉船上撬下来的生锈黑铁板,几枚人工培育成功的仿生鱼卵壳,以及……今晚刚刚拿到的,周砚清签下的那份退场协议。
林舟将楚思瑶给的关于安娜父亲的旧档案,轻轻放了进去。
这小小的箱子里,装着过去,装着现在,也藏着未来刺向敌人的刀。
“咔哒”一声,落锁。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紧接着是滚滚雷声,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暴雨来了。
林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他的衬衫。
码头上,原本平静的海面已经卷起了两米高的白头浪。
而在那风浪之中,“远洋集团”的船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港避风。
相反,一盏盏桅灯接连亮起,在漆黑的海面上连成了一条蜿蜒的火龙。
每一艘船的桅杆顶端,那面蓝白相间的“中国渔民”三角旗,在狂风中被拉扯得笔直,猎猎作响,发出的声音竟然盖过了雷声。
林舟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斑驳的老罗盘。
铜质的表面已经被摩挲得锃亮,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指针在风雨中剧烈颤抖了几下,然后死死地、坚定地指向了深海的方向。
那里是马里亚纳海沟的方向,是他上一世葬身的地方,也是这一世他要征服的战场。
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流进嘴里,是熟悉的咸涩味。
林舟收起罗盘,握紧了满是老茧的拳头,对着那咆哮的大海,轻声说道:
“爹,这次浪再大,咱不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