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个发了一半脾气就被家长拎回家的熊孩子,走得不情不愿,只在码头的低洼处留下一个个浑浊的水坑。
空气里那股子土腥味混着海水的咸涩,直往鼻子里钻。
林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走进还没来得及挂牌匾的合作社新公示厅。
里面乌压压坐满了人,烟味呛得能把蚊子熏晕过去。
看到林舟进来,原本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像是被按了静音键,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眼神里有期盼,也有藏不住的惊惶。
林舟没废话,手里攥着一卷刚从传达室掏出来的信封。
他走到贴满招工启事的软木板前,“咔哒、咔哒”几声,用图钉把那几张纸狠狠钉了上去。
那是银行的催款单,红色的印章像是一张张张开的大嘴。
底下的人群骚动了一下,像是一锅刚要烧开的水。
“大家都认得字,我就不念了。”林舟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大厅里带着回音,“周砚清那边卡了咱们的现金流,银行闻着味儿就来了。有人说,远洋集团就是个空壳子,马上就要塌。”
他没看台下那些瞬间灰败的脸,转身按下投影仪的开关。
光束刺破昏暗,打在白墙上。
那不是枯燥的报表,而是昨晚“养鳞渊”深水区的实时监控录像。
高清镜头下,成千上万尾银色的大黄鱼汇聚成一道流动的银河,在人工礁盘间穿梭。
海草随着暗流摇曳,像是最顶级的绿丝绒地毯。
旁边的水质监测数据栏,清一色的绿色箭头向上。
“钱这东西,也就是张纸,银行能断你的流,人嘴能造你的谣。”林舟指节在墙上敲得笃笃响,“但海里的东西不会骗人。鱼活着,水清着,这就是咱们的底气。只要这口气在,谁也别想把咱们按死在泥里。”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呼呼的转动声。
“老板……”阿海从角落里站起来,凳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这汉子满眼红血丝,显然是一宿没睡。
他犹豫着走到前面,伸手在那几张催款单上摸了摸,咬着牙,一把将其中一张扯了下来——那是他自己那条渔船的抵押通知书。
“我那条破船本来就是捡来的,大不了赔进去。”阿海的声音闷闷的,“但我家婆娘今早哭了一宿……社里好几个老人也怕了。周砚清那孙子放出话来,说咱们这片海域有毒。舟哥,能不能……先把那帮参加夏令营的娃娃们撤回来?万一有点啥事……”
“不能撤。”
林舟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有些冷酷。
阿海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林舟,仿佛不认识这个光屁股长大的兄弟。
“正因为有人造谣这里有毒,孩子们才必须在。”林舟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要是连咱们自己的种都不敢下水,你让外面的客户怎么信?那就是不打自招!”
看着阿海涨红的脸,林舟语气缓和了一些,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明天起,纪录片摄制组全员进驻。所有少年营学员的家属,优先参与拍摄。我要让全省、全国的人都看着,咱们的孩子是怎么在这片海里撒欢的。这是把孩子当人质?不,这是把咱全村的脸面和胆子,都亮给老天爷看。”
阿海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没再说话,默默把那张皱巴巴的催款单揣进了兜里。
“让娃娃们待着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老吴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来。
她怀里没抱孙子,而是抱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长卷筒。
老太太把油布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张泛黄发脆的老海图。
她枯瘦的手指在图上一处不起眼的礁盘上点了点:“这儿,三十年前老祖宗埋过‘镇海桩’。那会儿没啥高科技,为了护住鱼脉,那是拿命填的。如今木桩子早朽了,但咱们渔家人的心不能朽。”
老吴妈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子里透着一股子狠劲:“舟娃子,老婆子虽然不懂啥叫公关,但我晓得,这理儿得占住。咱们以合作社的名义,向省海洋局申请这个点做‘民间生态观测点’。国家认了这块牌子,就是给了咱们一张护身符,也是给娃娃们留的一条后路。”
林舟心头猛地一跳。
上一世,这个“民间生态观测点”的资质可是几年后才被重视起来的黄金招牌,没想到这老太太凭借着几十年的生存智慧,竟然一语道破了破局的关键——这是要把“江湖草莽”变成“正规军”啊!
“吴妈,您这招,高。”林舟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散会的时候,雨彻底停了。
楚思瑶一直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个安静的幽灵。
等人都走光了,她才走上前,从袖口里滑出一个黑色的U盘,递到林舟面前。
“沈薇托人转交的。”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这姑娘也是个狠角色,这里面是周砚清授意实验室伪造重金属超标报告的完整邮件链,甚至还有他跟那个跨国资本代表的通话录音。”
这东西要是扔出去,周砚清不死也得脱层皮。
林舟看着那个小小的U盘,却没伸手接。
“怎么?嫌烫手?”楚思瑶挑眉。
“太轻了。”林舟笑了笑,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证据这种东西,要是咱们直接扔出去,人家会说是伪造,是狗急跳墙。但这东西要是等展会开幕那天,让沈薇自己站在台上,当着所有媒体和领导的面交出来……”
楚思瑶愣了一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你要让她当那个‘吹哨人’?这对她来说……”
“那是她唯一的活路,也是最锋利的刀。”林舟打断了她,“杀人诛心,真相只有从受害者嘴里亲口说出来,那血溅得才够远。”
深夜,海风把云层吹散,露出几颗稀疏的星。
林舟独自坐在船长室里,手里摆弄着那个刚研发出来的抗干扰导航终端原型机。
满桌子的电子元件和电烙铁散发着松香的味道。
窗外忽然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
林舟推开窗。
漆黑的海面上,一艘只有七八米长的小舢板正顶着残余的涌浪出海。
那是老杨的船。
船尾坐着他那个才十岁的孙子,怀里紧紧抱着个发光的盒子——那是林舟白天分发下去试用的简易版终端。
船身在浪里起伏,像一片随时会翻覆的树叶。
但那盏昏黄的桅灯,虽然忽明忽暗,却始终死死咬住指向深海的航线,没有一丝偏离。
那一刻,林舟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从怀里摸出父亲留下的那块老罗盘,指腹摩挲着上面斑驳的铜锈,轻声低语:“什么资本博弈,什么技术壁垒……到底还是这人心,才是那块压舱石啊。”
他关上窗,目光落在桌角的一份设备清单上。
那是楚思瑶刚才留下的,上面列着长长的一串专业潜水设备租赁需求,甚至还有两瓶用来深潜的混合气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