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悦来客栈的路上,岳不群脸上那欣慰与自豪的笑容几乎就没断过。五岳剑派师兄师妹们的夸赞,让他仿佛看到了华山派在自己手中重新崛起的煌煌气象。
“重阳我徒,没让为师失望啊!”他看向李重阳,无比欣慰。
回到客栈,岳不群先吩咐弟子带受伤的令狐冲去客房休息养伤,又温言安抚了女儿几句。
待这些琐事处理完毕,他立刻将李重阳唤至自己房中,显然有要事相商。
这一幕落在正被师弟搀扶着走向客房的令狐冲眼中,让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与失落。
从小到大,他虽时常因顽劣被师父训斥,但师父对他武功进境,礼节行止的关注与指点,从未少过。
何时像现在这样,仿佛自己成了无关痛痒的人,所有的重要事务,都只与小师弟讨论了?
还好,师娘宁中则及时走了过来,眼中满是心疼,亲自查看他的伤势,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养伤的注意事项,那份关切,稍稍慰帖了令狐冲冰冷的心。
令狐冲回到客房,师弟送来热水和干净衣物,又留下金疮药便退了出去。
他独坐房中,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觉得有些冷清。他下意识地望向门口,似乎在期待那个往日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叽叽喳喳让人心烦的小师妹,会像从前一样,带着担忧闯进来。
然而,等了半晌,门口始终静悄悄的。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他的心。
以前他觉得小师妹太黏人,有些烦。如今她不来了,才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小师妹的存在。
他默默给自己上完药,换了衣服,终究是按捺不住,走出客房,想去寻岳灵珊。至少……问问她有没有吓到?
在客栈后院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令狐冲找到了岳灵珊。
令他心中一沉的是,小师妹并非独自一人,她正在认真地指点着一个陌生少年练习华山派的基本剑法。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容貌俊秀,身着华山弟子服,虽然眉眼间残留着一丝养尊处优的痕迹,但他练剑时神情无比专注。
“小师妹。”令狐冲走过去,唤了一声。
岳灵珊闻声回头,见到是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收敛了些,点了点头:“大师兄,你伤好些了吗?怎么不多休息?”
“没什么大碍。”令狐冲摆摆手,目光落在那陌生少年身上,“这位是……”
“哦,这位是林平之林师弟,福州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如今已拜在爹爹坐下。”岳灵珊介绍道,又对林平之说,“林师弟,这位便是我们华山派的大师兄,令狐冲。”
林平之连忙收剑,恭敬地对令狐冲行礼:“林平之见过大师兄。”
令狐冲点点头,算是回礼,心中却是一动。
福州福威镖局?一些路上听来的零碎传闻瞬间涌入脑海。
他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绪:“原来你就是林师弟。我听江湖上有些传言,说是李师弟他强取了你们林家的《辟邪剑法》?此事当真?”
他这话问得颇为直接,甚至有些失礼。
林平之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但他想到眼前之人是大师兄,还是耐着性子,语气认真地说道:“大师兄怕是听信了不实传言。《辟邪剑法》确是家传之物,但家父为表诚心,自愿献于华山派,以作平之拜师之礼,绝无强取一说。”
他顿了顿,想起那日李重阳在福州力挽狂澜,之后又一路教导庇护的情景,心中感激,忍不住又为李重阳分辩道:“若非李师兄仗义出手,识破青城派阴谋,助我林家渡过难关,我福威镖局恐怕早已……早已遭遇不测。李师兄于我林家有大恩,大师兄切莫听信小人挑拨,误会于他。”
令狐冲见林平之言语间对李重阳维护有加,心中那股莫名的郁气更盛。
他觉得这小师弟是被李重阳的手段蒙蔽了,又或者迫于形势不敢直言。
于是,令狐冲忍不住反驳道:“林师弟,你还年轻,有些事看不透彻。纵使是为了救人,有些手段也是有违侠义正道。强纳别家剑谱,终究惹人非议。
唉,师傅也是,为何不制止李师弟这般行事。”他后半句带着埋怨,既是对李重阳,似乎也对岳不群有些微词。
岳灵珊在一旁听着,心中早已不快。她原本就对大师兄今日在群玉院的表现有些失望,此刻听他当面质疑李重阳,还隐隐埋怨爹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冷下脸,脆生生地开口道:“大师兄,你这话说得可不对!李师弟行事或许与常人不同,但哪一件不是为了门派,为了正义?福威镖局之事,若非李师弟果决,林家早已遭难,何来有违侠义之说?爹爹高瞻远瞩,自有考量,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
她语气少有的严厉,让令狐冲一愣。岳灵珊却不再看他,转头对林平之道:“林师弟,我们换个清静地方继续练,莫要打扰大师兄养伤。”说着,拉起还有些懵懂的林平之,径直向院子另一头走去。
走了几步,岳灵珊又停下,回头看了令狐冲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丝疏离,轻声道:“大师兄,你伤未愈,还是好生休息吧。以后咱们还是少接触些为好,我怕李师弟误会。”说完,不再停留,快步离开。
令狐冲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小师妹竟然为了李重阳,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怕李师弟误会?误会什么?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岳灵珊和林平之远去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落寞。
曾经亲密无间的小师妹,仿佛一夜之间,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师父岳不群的房门打开,李重阳从里面走了出来。岳不群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回转。
令狐冲犹豫片刻,还是鼓足勇气,等到李重阳走远,上前敲响了岳不群的房门。
“进来。”岳不群的声音传来。
令狐冲推门而入,见岳不群正在书案前写字,神色平和。
“冲儿?伤势如何了?可还疼?”岳不群放下笔,关切地问道。
“多谢师父关心,弟子无碍。”令狐冲心中一暖,但随即想起正事,又有些忐忑。
“嗯,那就好。找为师有事?”岳不群看着他。
令狐冲支吾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道:“师父,弟子……弟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是关于李师弟。”令狐冲斟酌着词句,“李师弟武功高强,心思机敏,为门派立下大功,弟子也十分佩服。只是他行事作风,有时未免过于极端,手段也稍显狠辣。今日在群玉院,他杀了田伯光和木高峰,虽是除恶,但……”
“但什么?”岳不群脸上的温和渐渐淡去,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田伯光恶贯满盈,死有余辜。重阳杀他,有何不妥?难道要像你一般,与之称兄道弟,讲什么江湖义气,然后放虎归山,遗祸无穷吗?!”
“弟子不敢!”令狐冲连忙低头,“弟子只是觉得,我辈侠义中人,或许可留人一线生机,以观后效。”
“糊涂!”岳不群斥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恶人的仁慈,便是对好人的残忍!你行走江湖多年,怎的还如此天真?那田伯光作恶多端,受害女子何止数十?她们的生机何在?她们家人的公道何在?!
重阳当机立断,除恶务尽,正是侠义本分,也维护了我华山派铲奸除恶的清誉!你身为大师兄,非但不思进取,反思己过,反而在此质疑同门?令狐冲,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显沉重:“冲儿,你需明白,江湖险恶,非是儿戏。你性情疏狂,不拘小节,为师往日对你多有宽容。
但你看看重阳,入门不过数月,武功精进若斯,处事沉稳有度,处处以门派为重,思虑长远。你要多向他学习,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迂阔之见,好生将心思用在正道上。莫要整日只知饮酒浪荡,招惹是非!”
一番疾言厉色的训斥,让令狐冲面红耳赤,头几乎埋到胸口,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却再不敢多言一句。
“弟子知错了。”他低声道。
“知错便好。回去好生养伤,也好好想想为师今日的话。”岳不群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令狐冲默默退出房间,带上房门,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师父对李师弟那毫不掩饰的赞赏与维护,与自己被斥责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房间,心中一片冰凉。
而房内,岳不群看着关上的房门,脸上的怒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他负手在房中踱步,眼神忽明忽暗。
“重阳武功进境之速,简直骇人听闻。心思缜密,手段果决,更难得的是对门派一片赤诚,眼光长远。或许,是该将本门最高心法,传授于他了。”岳不群低声自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