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监这句“见一见宁队正”一出口，崔思武心里就咯噔一下。

皮笑肉不笑的老太监，跟在一旁一脸得意的陈百明。

这场面，傻子都看得出来怎么回事。

宁战暴打陈百明的事，早在五原城传开了。

百户欺负队正不新鲜，队正把百户揍得屁股开花，这可是稀罕事。

茶楼酒肆里当笑话讲，是人就知道陈百户在马桥屯嘬了瘪子。

陈百明没找崔思武，崔思武也故意装着不知道。

但谁能想到陈百明这厮，居然搬出个干爹来。

还搬出个如此之大的大爹。

“刘公想见宁战，是他的福分。”崔思武语气恭敬，“只是宁战驻守马桥屯，往返需些时日。刘公先入城歇息，容末将派人去传。”

刘建忠笑眯眯地摆摆手。

“不急，不急。”

他往前踱了两步，叹了口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咱家这次奉旨巡视九边，一路上，见了不少事啊。北边突厥是不太安分，可更让咱家忧心的，是咱们自己家里头不太平。”

崔思武等着下文。

果然，刘建忠话锋一转：“就说这并州境内，上党、银川两地，流民啸聚，匪患猖獗。”

“为首的是俩兄弟，叫齐五、齐六的，领着几千号流民，也是闹得人心惶惶。”

他转过头，看着崔思武，笑容温和：

“崔千户，你说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并州五城。

上党、银川在东，五原、武安在西，中间是州城云中。

齐五齐六流窜作乱，主要在上党、银川一带，按防区，该这两城的千户所出兵清剿。

可刘建忠偏偏跑到五原城，当着他说这个。

什么意思？

崔思武谨慎道：“剿匪安民，自是当地驻军之责。上党、银川两所兵精粮足，想必不日便可奏凯。”

“兵精粮足？”刘建忠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道，“崔千户，你跟咱家装糊涂？”

“上党千户所，实额一千二百人，能拉出来打仗的，不到五百。银川更惨，一千的额子，吃空饷吃到只剩三百老弱病残！”

“咱家……很心痛啊。”

崔思武沉默，这些事他当然知道。

九边军镇，吃空饷喝兵血是常态。

刘建忠见他不语，语重心长道：

“崔千户，你崔家世代簪缨。你既然从了军伍，要知道报皇恩啊！”

他顿了顿，图穷匕见：“这样吧，咱家做个主。”

“调你麾下宁战队正，率本部兵马，即日开赴银川，配合当地千户所，剿灭齐五齐六一伙流贼！”

“你手下的人立了功，皇爷也能看到你一份功劳……”

崔思武心头一沉。

果然来了。

调宁战去银川剿匪？还配合当地千户所？

银川千户所那群废物，能配合什么？不拖后腿就算烧高香了。

这摆明了是借刀杀人，借流贼的刀，把宁战这个刺头给除了。

偏偏这命令，他还不好硬顶。

刘建忠是九边督办，名义上对所有边军有监察督导之权。

他开口调派，若自己拒绝，这老太监转头就能参自己一个“跋扈抗命纵容下属”。

“刘公，”崔思武为难道，“宁战刚升任队正不久，麾下战兵额数五十，至今尚未补全……”

“什么！”

刘建忠瞬间变脸，厉声道：“兵额不足？”

“难道你崔千户手下，也弄那吃空饷的事？”

这变脸速度，饶是崔思也没反应过来：“啊……不是……”

“不是就对了！”刘建忠冷哼一声。

“咱家最恨这等国朝的蛀虫！”

“若是兵额未齐，是他宁战的失职。你崔千户认得他，咱家手里的剑可不认得！”

说罢，他背起手，不容置疑道：“此事，就这样定了。”

“崔千户，你即刻去安排。宁战所部，五日之内，必须到五原城来校阅！”

“校阅完毕，立刻开拔剿匪！”

说完，他不再看崔思武，转向陈百明，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模样。

“百明我儿，扶干爹上车。这一路颠簸，咱家这把老骨头，可要散架喽。”

陈百明连忙搀扶，低头时，飞快地瞥了崔思武一眼。

一脸得意。

……

千户所后宅，书房。

门关上，只剩下崔思武和崔西两人。

崔思武卸了甲，坐在椅子里，揉了揉眉心，“这老阉狗，是铁了心要弄死宁战。”

崔西垂手站在一旁，神色平静：“陈百明挨了打，折了面子，断了财路。刘公公是他干爹，自然要替他出头。”

“只是没想到，出手便是这等借刀杀人的阴招。”

“剿匪……”崔思武冷笑，“齐五齐六那伙人，我虽未亲见，但能搅得两个千户所束手无策，岂是易与之辈？”

“宁战手下连甲都没配齐，去了就是送死。就算不死，银川那边的人也不会让他好受。”

他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宁战是个人才，假以时日，必是我一大助力，可现在……”

崔西温声道：“少爷是觉得保不住他了？”

“怎么保？”崔思武苦笑，“死太监拿着督办的名头压下来，我敢说个不字，他立刻就能告我个拥兵自重藐视钦差。”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只剩油灯轻轻哔啵作响。

崔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少爷来五原城，是为何？”

崔思武看向他。

崔西缓缓道，“不是为了混资历，也不是为了守着这空壳子千户所。”

“而是在神策军里，留一条我崔家的印记。”

“老夫以为，宁战可以是那颗种子。”

“少爷……落子无悔啊。”

崔思武沉默着，烦躁的啃起指甲。

崔西继续道：“刘建忠要杀宁战，表面是给陈百明出气，深里看，未尝不是试探崔家在五原城的决心。”

“退了这一步，恐怕后面就是得寸进尺。陈百明之流只会更加猖狂，到时少爷您就真成了空头千户。”

“这一局，崔家退不得，也不能退，得应！”

“怎么应？”崔思武问。

“他刘公公不是要宁战去剿匪吗？”崔西踱步道，“去！”

“宁战兵额未齐？好办。五原城千户所现在是个空架子不假，可咱们不是还带了五百私兵过来吗？”

“从里面挑五十个精锐的老兵，补进宁战的队里，装备全按最好的配。”

崔思武眼神一动：“你是说……”

崔西低声道，“有咱们的人在，银川那帮废物耍不了花样，流贼想要宁战的命，也没那么容易。”

“至于宁战自己……”崔西顿了顿，“让他该避战就避战，我崔家实力，万不能损失在这种事情上。”

崔思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思索良久。

再睁开时，已下定决心。

“西伯，你说得对。”他站起身，“这步棋，不能退，见招拆招便是！”

他转身，语气果断：“叫崔勇来，现在就出发，星夜去马桥屯。”

“人我给他补了！”

“剩下的，看他自己的本事。”